我徐徐撑坐起来,挑开半隐半透的青纱帐,踩上鞋子鬼使神差地走了出去。打开门,一股清风拂面,院子里安静得出奇。
芍漪说要检查,其实她比谁都了解我的作息,少则眠不到一个时辰多则躺上大半天,有闲功夫蹲我还不如自己睡会儿午觉养养精神。
至于兰姑,我猫在一棵树后,透过半敞的小窗瞥见她埋头作画。一幅菊,一幅牡丹,一幅君子兰,打发打发光阴罢了。
扶青今日一直没露过面,不知是不是昨日耽搁的缘故,更不知霍相君这两天有没有查出线索。倘若寻遍魔界无果,那妘妁的阿娘必然就关在行云居,要么突破重重守卫直接闯进去救人,要么朔月之夜极阴之时辽姜布阵取丹便是唯一的机会。
‘都怨你,若不是因为你,主上怎会下令彻查魔界?他承诺要娶我为妻的,现在什么都没有了,你这个害人精!’
有些人还有机会,有些人却形神俱灭,连求个来世的姻缘都不能。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个中滋味可真是难以言喻啊。
去年我曾心血来潮想放风筝,便求芍漪亲手扎了一只,天水碧色的蝴蝶风筝。因白天实在匀不出时间,晚上又疲惫不爱动弹,便将风筝搁进库房,再没拿出来过。
眼下,我将风筝翻出来,细细擦净上面的灰,趁她二人不注意偷摸溜了出去。
午时将过,阳光灼眼刺目,正是容易瞌睡的时候。我更换容貌变了身侍女裙,途中虽撞上几队巡逻兵,但只要大大方方走路,他们是懒得盘问的。
掌梦亭靠近听风阁,听风阁又是司徒星的住处,那些巡逻兵不敢往这边来。我将风筝放出去,一下一下转动着线轮,蝴蝶与蓝天融合在一起,只是芍漪涂的这颜色不知道霍相君能不能分辨出来。
霍相君能不能分辨我不清楚,至少听书是一定能分辨的,她从远处徐徐过来之时,我正仰头收风筝线。定定瞧了一会儿,左右环顾后,走上前道:“方才那只风筝是你放的?”
我一边卷线一边回应她:“是,我是秦子暮,出来时易了个容而已。”
她松了口气:“子暮姑娘,公子现下不在百笙轩,你有什么话我可代为转达。”
卷好风筝线,我捧着那蝴蝶,开门见山地与她道:“不知他这两天进展如何,可搜寻到醉灵的下落,亦或是什么线索?”
听书摇了摇头:“公子找过许多地方,暂时没有发现醉灵的踪迹,若最终遍寻无果那基本可以确定人就在行云居。”
我不解:“为什么是基本?”
她将一缕头发绕至耳后,噙着轻软的声,回答道:“因为四魔平等,既然行云居不能查的话,那听风阁和映月楼自然也不能查。”
映月楼?
我脱口而出:“他怀疑紫虞?”
听书一阵沉默后静静地道:“不是怀疑,只是有这个可能而已,毕竟映月楼和行云居素来交集不浅。”
我深感头痛:“那如何确定人是在行云居还是在映月楼呢?”
听书缓缓抿一抹笑:“别担心,公子会想办法的,先把其他地方排除了再说吧。”
我闷闷道:“需要查多久?”
听书拈着手指推算了半晌:“快则今日,慢则明日一早,便可将各处能查的地方尽数查清。”
想起女人声嘶力竭的样子,我不禁揉了揉额角,话中几分颓丧:“能不能替我转告你家公子一声,若再出现诸如昨天那样的事,只要不伤害到魔界利益,便私下里处置了就好,尤其别让辽姜知道。”
听书顿了顿:“姑娘恐怕不知,我家公子得知姑娘昏倒,昨天晚上担心得在院子里站了一夜。他亦让我转告姑娘,请姑娘千万不要心存负累,毕竟那侍女与天兵有私情是事实,不过因追查引魂术一事提前被主上知晓了而已。因果循环,她是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无论如何也责怪不到姑娘头上。”
我一愣:“他知道我会这么说?”
听书浅嗯了一声:“公子还说,那女人与姑娘无冤无仇,只因清秋和先妖后娘娘都来自仙界,纵使她觉得不公平却什么都改变不了,所以只能调转枪头把怒火都宣泄在姑娘头上。说白了,她知道自己有多渺小,也知道自己不会引起主上的注意,所以才想利用姑娘和清秋让主上不痛快罢了。”
说罢,她一阵轻惋,苦笑着摇了摇头:“她成功了,否则也不至于魂飞魄散,这大概就是弱者对强者无可奈何的复仇方式吧。”
南风拂得树叶沙沙作响,我晃神了一会儿,眼睛眨也未眨:“先君可以娶先妖后为妻,扶青哥哥可以和清秋在一起,为什么其他人却不能与神仙有交集呢?”
听书一番深想道:“这个世界本就不公平,好比男人可以三妻四妾,女人却只能从一而终一样。那个侍女太渺小了,她喜欢的人也太渺小了,没有能力就注定谁都保护不了。当年先君那么厉害,不照样被仙界封印起来,由得主上没爹没娘长这么大吗?现实很残酷,要么努力成为强者,要么想办法依附强者,否则就只能同那个侍女一样了。”
我不禁失笑:“或许某一天,我这个渺小的弱者,也会面临同样的境况吧?不但无甚本领,还被人拿捏在手里,仅靠踩着对方的痛点寻求一丝快意?”
听书沉下脸道:“如果姑娘指的是公子,那我告诉姑娘,不会。”
我反道:“凭何笃定?”
她侧身顿了一顿:“因为公子比谁都懂你,而我比你更懂公子,仅此而已。”
我将风筝捏出皱褶:“那当年他……”
她立时打断:“听书只是侍女,当年发生了什么一概不知,公子也从未在听书面前提到过只字片语。姑娘愤恼之事,听书实在无法解答,只能给姑娘一个小小的建议。”
半晌,道:“勿从眼,勿从耳,从心。”
听书蛾眉浅蹙,说话时一脸凝重,似有些不能言说的意味在里头。我未及细问,便听见一阵脚步声,打破了这里的宁静。
掌梦亭位于听风阁一角,因地处偏僻且不显眼,加之避着司徒星,是而鲜有人来。这附近长了几丛紫荆花树,开满成簇的白烛葵,微风徐徐一拂,暗香四溢。
打破宁静的两个人,一个玄衫墨影,一个赤袍长衣。
“这两日可查出些什么?”
“迄今为止,但凡查过的地方,皆不曾有人使用过引魂术。”
“即使不曾有人使用过引魂术,莫非就没查出别的什么来,譬如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主上多虑了,若有自当严厉惩治,若没有属下也不能无中生有。”
“是无中生有呢,还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呢,个中因由你恐怕比孤更清楚吧?”
“属下愿以性命担保绝无此事。”
我拉着听书往树丛后一缩:“他们怎么会在这里?”
听书想了想:“可能主上要单独与公子谈话,所以才挑了掌梦亭附近吧,毕竟外面四处都是兵,这儿倒还算安静。”
我险些把风筝给扯烂了:“要安静不会去阙宫和百笙轩啊,关上门想干什么干什么,反正别人也看不见。”
听书躲在我后头小声道:“阙宫守卫众多,百笙轩也里外都是人,两相比较就只有司徒公子的听风阁门可罗雀了。”
听听,这还是人话吗,我可怜的大兄弟哟……
我蹑手蹑脚往后退:“我还是先回吧,扶青哥哥不准我出来,被他发现的话又要多抄几百遍弟子规了。”
忽然,扶青一句话飘过来,我下意识把脚步刹住了。他说:“暮暮昨日听了那女人的话,一时受不住刺激昏倒了,你可知是什么话?”
霍相君没什么表情:“不过是些以下犯上的疯话,听到了也只当做没听到,主上为何还要问呢?”
扶青停下来,从容地看着他,话里透出一股子清冷:“她说自古君王多薄情,可孤从来不觉得自己薄情,反而看中了谁就绝对不会放手。”
霍相君亦清冷道:“有时候,与其所谓的深情,倒不如狠心薄情来得干脆。”
扶青于掌中化一朵清浅的莲,无比温存地托了一会儿,却忽然目光一狠,捏碎了:“孤喜欢的,要么捧在手里奉若至宝,要么撕碎了扯烂了也不给别人。”
地上铺散着白烛葵花瓣,经软风徐徐的一卷,零星扬了起来。霍相君侧眸,眉宇间蹙了一蹙,话里话外总算有了些情绪:“既喜欢,就更应该尊重,而不是一厢情愿的占有。”
扶青似笑非笑地回应他:“孤偏要占有,偏要一厢情愿,谁又能怎么样呢?”
我眼也不眨地听了半天戏:“什么一厢情愿什么奉若至宝,什么喜欢尊重占有,他们在说什么,我听不懂啊?”
听书捏紧袖口:“主上在宣告主权,可公子不肯妥协,他们僵持上了,怎么办啊……”
宣告主权?妥协?
莫非一个在示爱,而另一个却想追求自由,于是示爱的那个打算霸王硬上弓?我嘴角一抽,无论如何也听不下去了,正要溜掉却被听书擒住胳膊道了声对不起。
我问:“对不起什么?”
她确实应该道歉,为替自家公子解围,竟咬牙把老子推了出去。彼时他们两个还在僵持,忽然一阵风吹草动,眼前多了个人,和一只风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