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中,金盏烛焰相映,伴着辉光陷入一阵死寂。
我牵在他袖间的手默默松开了。
退后两步,低着眉,静道:“子暮知错。”
并非错在将没有把握的事情说出来,而是错在我竟妄想通过扶青,从紫虞身上讨回什么。
他良久无话,表情甚为烦躁,掌心抚额揉了揉:“回房去。”
我丝毫没有回房的打算,只低头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幼年,娘亲曾教导,立身处世应守本分。别人给的东西可以要,反之无论有多喜欢,都不能沾染半分。子暮秉承母训,对这条界线,泾渭分明。可是你为何做出什么都愿意给的样子,却又在拿走这条界线之后,怪我失了分寸?”
他神情僵滞了一下。
我平静地笑:“紫虞不在时,我可以是特例,只消她稍一露面,特例即刻就变成了,肆无忌惮和任性妄为……”
恍然觉得,百川终归海,不想沦为笑柄,却还是沦为笑柄。
泪水旋在眼眶里打转,我很努力地憋回去,只为留一份体面:“扶青哥哥之所以让他当替罪羊,主要是为了保护映月楼,免紫虞沾上污点,名誉受损。故而我来猜猜,别说刚才那些话无凭无据,就算有凭有据你也会装作不信的对吧?”
醉灵,戍卫,我。
都一样。
他凛着眸子默了默:“你又在胡思乱想什么?”
我微垂着目光哼嗤一笑:“其实你没必要这么做,保护紫虞方法不止一种,现如今仙魔两界大战将至,那个戍卫可比我有价值多了。更何况,若非因为我的话,他也根本用不着去映月楼。”
话音刚落,我忍着膝疼,跪下来拜了拜:“的确从未出现过第二个死士,更不存在什么莲纹刀柄,那些都是我编出来,构陷虞主子的。在浮生殿,我改变脉搏,演了场苦肉计。目的是逼迫扶青哥哥,让你心软放过醉灵,虽然并没有成功。至于,琉宫外嘛,也是我精神萎靡,被树根绊了脚才会撞上去。究其原因,只要陷害虞主子,让所有人以为她想杀我,醉灵的事情就可以大而化小了。”
最后,我仰头,看着他笑:“满意吗?”
他脸色一阵惨白:“满意什么?”
我答得淡然:“放走醉灵,陷害虞主子,祸根源头在我,理当以性命相抵。这样既能保映月楼的清誉,也避免牵连诸多性命,更可平息众怒,不好吗?”
他一言不发地蹲下来,眼中虽透着烛光,却黯淡一片:“你为什么总要拿自己的性命保护别人?”
我反问:“你为什么总要拿别人的性命保护紫虞?”
又道:“哦,她曾经救过你,滴水之恩必当涌泉相报嘛。我就当这辈子行善积德,下辈子投个好胎,做自在人。”
木然地调侃:“你报你的恩我积我的德,彼此互不干涉,多好?”
他阴沉着一张脸:“思琴!”
思琴伏着身子以额贴地,闻声膝行几步,回道:“奴婢在。”
“看住她。”说罢,他起身,拂衣而去。
思琴叩首,道了声,遵命。
原打算追出去,可等我从地上爬起来时,紫虞却轻飘飘几步悄然拦在跟前:“子暮姑娘,你对素未谋面的醉灵,乃至对一个守卫都可以挺身相救,却为什么总是不能理解主上非要让他为难呢?”
我急道:“让开!”
她嫣然一笑不慌不忙:“主上适才下令,严禁你出去,没听见吗?”
我扶在墙边,捧着膝盖,忍痛道:“让开!”
她悠悠踱了踱:“不过区区小卒竟也值得你这样?”
“区区小卒?”我没想到这四个字竟会从紫虞嘴里说出来,“那是扶青哥哥的兵,是追随他许多年,出生入死的兵!”
她一字一顿,甚闲适,问:“所以呢?”
等膝盖稍稍不那么疼了,我一只手撑着墙,步履蹒跚:“身为君王,除了享受拥戴之外,更有责任保护麾下的一兵一卒,你口口声声说爱他却要让他抛弃自己的责任!看着他为你背负杀戮,双手沾满鲜血,开心吗?”
紫虞一怔,脚步停下来,眼中骤显冷色:“还不都是因为你?”
她捏住我下颌高高地挑起:“没错,是我装病,引主上去映月楼。也是我让思琴派人守住大门,无论看到什么或听到什么,务必拦下你的一切消息。但,我挖好陷阱,也得有猎物往里跳啊。”
忽掐住我喉咙,猛地一用力,恶狠狠道:“如果朔月之夜,你好好待在碧滢小筑,那个戍卫就不用这么倒霉了。说来说去,他今天会死,全都是你害的!”
呼吸……难受……
她逼近我,凑拢至耳边,语气格外森寒:“在琉宫外,的确是我推你。”
我哑着嗓子:“果……然……”
她勾出妖冶的笑:“彼时,有密探来报,说你离开碧滢小筑,孤身一人打探琉宫的方向,我便择近路提前去那儿守株待兔。因为,借先君除掉你,比自己动手更不留痕迹。如此千载难逢天赐良机,要是不加以利用,岂非辜负?”
继而,她笑容一僵,咬牙切齿看着我道:“怪我大意,怕叫兰姑看出破绽,没等结界把你撕碎就离开了。没想到,你竟活着,竟还能活着?!”
她冷嘲:“所以,我让辽姜,备下祭台等你。”
什么?!
她啧啧两声:“你该不会以为,凭那拙劣的偷梁换柱之计,就能骗过一众部将骗过念棋骗过辽姜?或者你以为,在回碧滢小筑的路上,听到那两个侍女说话只是偶然?”
闻言,我一惊,彻底呆住。
————
‘酉时未过戌时将至,论理还有三个时辰啊,怎么就变成一个时辰了?’
‘前几日为让碧滢小筑的那位多睡会儿,主上不是曾亲自动用时令术法,将魔界停了两个时辰吗?’
————
看来一切不是偶然。
脖子像被捆上一圈枷锁,她看着我挣扎,笑了:“辽姜说,那晚你躲在琉宫,偷听到了他和主上的谈话。且又是霍相君找到你,并带回碧滢小筑,所以我就想……”
她意味深长地说道:“以霍相君的脾气,一旦知道主上欺骗了你,必定不惜一切代价救醉灵出去。要么,他铤而走险,直接从祭台上抢人。要么,他力求稳妥,先保住一个再救另一个。可惜啊,主上曾暂停魔界两个时辰,如果霍相君忽略这一点那他必是赶不回来的。”
续缓缓道:“所以,我通过辽姜提前吩咐念棋,如果霍相君算漏了就让她找个机会提醒提醒你。子暮姑娘心地善良,手又干净又不沾染鲜血,必定愿意牺牲小我成就大我。”
难怪在朔月之夜,司徒星火急火燎赶来,辽姜却无半分停手的打算。本以为,紫虞支开扶青,只是想让我放走醉灵,从而受到所有人的口诛笔伐。谁承想,她竟时刻盘算着,让我死在那方八角祭台上。
我一时不知该用什么词儿形容这个女人比较好,相较于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或许有两个字更贴切她——可怕。
“可是……”她眼睛蒙上水雾,掠过几分不甘,脸色惨白道,“为什么你气绝了还能醒过来,为什么躺在他的床上,为什么不去死!”
我已经懒得挣扎:“你疯了。”
她咯咯一笑:“信不信,我这个疯子,现在就能杀了你。”
“杀啊。”我眼中些许轻蔑,“虞主子若是敢,方才早就动手了,何必说这么多废话?”
她松手:“主上选的衣服真好看。”
说罢平静地为我捋好巾子:“我的确不敢动你,可别人嘛,哼……”
转身行出几步,侧过眸子,一挑:“这一身红,就当用那小卒的血,给子暮姑娘增添几分颜色吧。”
我捂着脖子咳了咳:“你站住……”
思琴拦上来,冷冷一哼,呛声道:“恕奴婢直言,姑娘还是听话些,别再惹主上不痛快了!”
紫虞衣带飘飘,消失在目光所及的尽头,我笑了笑手里幻出冰刀抵在胸前:“要么赶紧让开,要么今日我死在这里,且看你如何向扶青哥哥交代。”
她佯装镇定:“你敢吗?”
我手握冰刀站近两步,逼得她连连后退,声色俱厉道:“你看我敢不敢!”
思琴紧盯住我胸前的冰刀,咬咬牙默不作声,退开了。还以为她有多厉害,原来是个纸老虎,色厉内荏而已。
我淡淡扫她一眼,步履维艰地追出去,扔下刀在门前站了站。将一推开,却见那戍卫被人拘着,身后悬着凛凛长剑即刻就要斩下:“住手!”
行刑那厮很有操守,并未因我一句话而停下来,只不过被霍相君眼疾手快拦住了。
扶青压着声:“你想干什么!”
四处不见文沭的踪影,想必上末阳殿搬救兵去了,我得设法拖延时间等他回来。
思琴捡起冰刀跨过门槛,迎面跪在他跟前,双手奉道:“子暮姑娘以死相逼,奴婢怕有个闪失,只得侧身让路,请主上降罪。”
紫虞扫袖,化去那把刀,貌似温婉地问:“你这又是何必呢?”
扶青捧住我的脸,一字一顿,道:“回、去。”
我双手抓在他胳膊上:“就算适才我说的话没有证据,可你不是也没有证据吗,凭什么定他的罪呢?”
他微颤着眼帘:“你现在自身难保!”
我极尽恳求的语气:“我有罪你都可以原谅,他分明是无辜的,为什么要杀?”
他凛着寒声,退两步,道:“因为这里我说了算。”
我呆滞在那里:“如果我求你饶他一命呢?”
他负手站在高台中央,冷眼往下一瞥,漠然道:“霍相君,放开。”
霍相君看我一眼,默默地摇头,放手了。
扶青背身合上双眼,怅然深吸了口气,轻飘飘一个字:“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