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站在这儿的秦府老爷,属实是个阴刻冷漠之人,早年间下毒谋害舅舅,又强占了娘亲做妾。后来,为逐名利,女儿亦可牺牲。
因此,闻听他声声叮咛,我反而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如置梦中。
我捧着盒子发呆,金锁表面镂以云纹,映在日头下耀目生辉。那人和蔼一笑:“穆公子手里拿的什么?”
小厮和婢子,一个踮起脚跟,一个张头望过来,我被盯得极难为情:“是……是枚长命锁。”果然,即使变成男人,也不免显露女儿做派,说出话来声音比蚊蝇还低,直想要立时找条地缝钻进去。
哪有人新婚送这个的?
“你们两个去外面守着,如有要紧的事情,再进来回话。”他眼风一扫,等支开了小厮和婢子,才又回头看向我手中那方锦盒,“这是带给子琭的贺礼吗?”
我点了一下头:“是。”
他眸中有温润而泽的暖意:“可以给我看看吗?”
我奉上锦盒,他接过捧在手里,轻抚表面的寸寸云纹:“穆公子有心了,这长命锁做工精致,既小巧玲珑又贵气好看。等来日,府中诞下第一个孩子,将此物贴身佩戴着定会长命百岁的。”
秦子琭深深一笑:“梓卿,父亲喜欢你的礼物,可惜我没有个孩子立时给他戴上。”
我应道:“光阴似箭,眼下暂且是没有,等将来儿孙满堂的时候,只怕想得空落个清闲也不能了。”
秦子琭笑意不减却话味悠长地说道:“将来儿孙满堂,一枚长命锁可不够分啊,梓卿还得送我更多的长命锁才是。”
我自然明白,他这番言外之意,是希望送长命锁的人,不要就此一去便杳无音信。
但——
这座深宅旧院,住着我的亲人却不是我的家,若无意外大概今日之后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故只是目光淡淡未置可否。
片晌,那人缓缓垂眸,啪嗒一声扣上锦盒盖子:“子琭,今日府中事忙,你不能一直留在这里,是时候该出去迎待宾客了。”
秦子琭投来一眼:“父亲,梓卿孤身前来,与今日的宾客都不认识,子琭可否先将他带去繁缕苑休息?”
并不忘解释:“毕竟,各处人来人往,也只有繁缕苑还空置着。”
那人默了半刻:“既入朝为官,就少不得结交各处,将来遇事才会有人拉一把。今日,宾客都是来道喜的,你身为家主一时也不能怠慢他们。”而后转身:“我送穆公子去繁缕苑便是了。”
“…………”
“…………”
在我求助的眼神下,秦子琭咬咬牙,欲言又止:“父……父亲……还是我……”
“阿望。”那人唤回院门外的小厮,“找几个人把繁缕苑收拾出来,沏壶丁香花茶搁两勺蜂蜜,再摆上一些点心和水果,我与穆公子慢慢过去。”
秦子琭拦道:“父亲,我出去迎候宾客,顺路也就带梓卿到繁缕苑了。”
我顺势退步一躬:“梓卿身为晚辈,怎可劳动秦大人呢,如若子琭实在不便的话,指个下人领我过去也就是了。”
那人却只是淡淡一笑:“穆公子可是不愿与我同行?”
呃——
他这根本是在礼仪绑架。
明摆着,此种场合,我能回答是?
遂硬着头皮想出一个解释:“大人误会了,梓卿未有此意,只是不敢劳烦您。”
“哦,没事,不劳烦。”他背过一只手,也不理会小厮和秦子琭,径直往前几步站定回眸看了看我,“穆公子请。”
我无奈踌躇片刻,只好跟了出去,走在他身旁,一路无话。
适才被唤作阿望的小厮,一出霜松苑便叫住几个人,紧赶着时间拔腿跑去繁缕苑。至于秦子琭,他原本是想跟上来,可那满身红色的确太过显眼,很快止步在道贺声中与我们拉长了距离。
早知如此就该与星若一并进来的,可秦府分明也没多大啊,怎么还没到呢,唉……
真是煎熬。
“小心!”
思绪纷纷扰扰,忽然听见一声大喝,紧接着我被人推了出去。
然后——
竹梯砸在他的肩脊。
下人们张皇失措喊着老爷,附近的宾客也胆颤心惊,一窝蜂全都涌了过去,场面顿时混乱不已。
这时,一只野猫,叼着偷来的鱼,从房顶上蹿了出去。
那是竹梯倒下的方向,原本应该不偏不倚,砸在我身上才对。
舍身扑过来救一个素未谋面的晚辈,他从前可不是这种人,为什么?
我耳边一嗡,再也没了思想,形如木桩子般站着,呆呆地看向那道背影出神。
幸而路旁有棵树,他半撑半靠着,并未摔下去。只是,这突来的一砸,想必那片肩骨都青紫了。
不知是谁传话,主母夫人一身雍容,妆色都被冷汗浸湿透了:“老爷,您没伤着哪儿吧,赶快打发人去请个大夫回来!”
他捋了捋衣裳话音淡淡:“不必。”
大管事怒气冲冲揪着一个小厮推在地上:“老爷夫人受惊了,昨天夜里突刮大风,将此处红绸吹落半边,今早便是由他挂上去的。可这厮,竟忘记把梯子搬走,以至闯下祸端请老爷夫人处置!”
小厮自觉闯祸,像摊软泥一样伏着,连求饶的话也说不出了。
他一双黑眸幽幽垂下:“今日大喜,先捆去柴房,明早再行处置。”
等管事把人拖走才又挂着笑与宾客们拱手:“劳诸位担心,还请移步客堂,用些糕点休息休息,稍后可至前院里品茶听戏。”
说罢转身:“夫人也同去吧。”
眼下,宾客在前,当着大家的面,主母夫人不便回绝,只好随手点了两个小厮:“好生护送老爷回房休息,看伤势严重不严重,如有必要的话,就请大夫。”
一番交代后,这才以当家主母之仪,含着礼笑将宾客们引去了客堂。
两个小厮正要过来搀扶,他眼神拦下后,才道:“我有事,先不回房了,你们各自忙去吧。”
小厮们面面相觑,一时间谁也不敢走,他脸上不带任何表情:“若不是我的话不管用,便是声音太小了,你们没听见?”
我从一开始便沉默,此时压抑着千头万绪,静静地走上前躬身拜道:“大人应回房歇息,最好尽快请个大夫,确认一下伤势重不重,梓卿自行去繁缕苑即可。”
他的双眼缓缓浮出一丝温柔:“无妨,竹子而已,又不是铜墙铁壁,比起沙场的滚石还差远了。”
我喉咙里发干:“大人方才不应该救我。”
他笑:“你是子琭的朋友。”
这几个字的理由令我费解:“可是,对大人来说,我们根本素未谋面,您又何至于为梓卿犯险呢?”
“穆公子既是客又是子琭的朋友,纵然今日我们才第一次见,也断无袖手旁观之理。”他望向池中游弋的红鲤,侧着身头也不回,目光悠然,“你们两个下去吧,若夫人问起来,就说我说的。”
差不多的话听两遍就行了,等着人说第三遍,那是蠢。这俩小厮还算聪明,当即应声点头,拔腿开溜。
我郑重拜道:“总之,方才那遭,多谢秦大人了。”
他失笑:“我不用你谢。”
随即,袖袂一抬,做出请的手势:“繁缕苑就在前面。”
又是一路无话。
到的时候,阿望守在廊下,说是屋内打扫好了,又特意铺上软垫和枕被,如此若想午憩一会儿也方便。
他点点头表示满意:“我吩咐的可都备下了?”
阿望赔着殷勤的笑脸跟在他身旁:“回老爷,小人已照吩咐,摆上糕点和时新果子,丁香花茶也是加了蜂蜜沏的。”
五年前,霍相君闯进来,一把火烧了半个繁缕苑,如今修缮过后倒比那时更秀丽许多。庭中重新栽下几棵树,石子路蜿蜒到底,遍地都是花。
不过我仍旧喜欢幼时的红梅,开在冬日里明艳如火,和雪最相衬了。
但,跟院落相比,里屋却是没什么变化,只不过添置了几盆兰草与绿萝,推开门透在阳光下连镜面儿都擦得锃亮。
等等……
我退回几步,讷讷把头转过去,嘴角止不住抽动起来。
镜子里这张脸怎么是扶青的?!
我昂头,镜子里也昂头,我龇牙咧嘴翻个白眼,镜子里也龇牙咧嘴翻个白眼。我猛力甩一巴掌…………
啪!
哎哟疼啊。
他将装着长命锁的锦盒放在架上,一回头却见我捂着半张脸,和阿望瞠目的表情:“怎么了?”
为了保住扶青的颜面,我手还贴在脸上,就忙着解释:“打蚊子。”
他目光寻找了一周:“这屋里有蚊子?”
我顺手拈住耳前的鬓发往后拨:“没有,只是头发挂着脸,痒得很还以为飞了只蚊子呢。”
天……哪……
我做了个女人的动作。
阿望眼睛盯在梁上,嘴巴死死往里抿,他快绷不住了。没事,只要那位绷得住,扶青这张脸就还能保住体面。
我原本是这么安慰自己的来着,直至另一个人借咳嗽之由,拳头默默抵向了嘴角……
好吧,体面这种东西,想必扶青也不是很需要。
他忍住笑意,轻呛两声,才又道:“请问穆公子用过午饭没有?”
我恭恭敬敬俯首:“多谢大人费心着想,来时用过饭了,不必麻烦”。
他与阿望淡淡吩咐了一句:“你去小姐那里要一个丫鬟过来,就说不需要做粗使的活儿,只今日照看好穆公子,别出了差错就行。”
阿望凑上前道:“老爷,小姐的丫鬟都是姑娘,毕竟男女有别怕穆公子会觉着不自在。依我看,就让小人留下来,这样里外进出也更方便啊。”
他不耐烦:“与平素伺候小姐是一样的,没什么方便不方便,你只管传话。”
阿望见状不敢再说什么,只好应了一声是,然后默默地,溜之大吉。
他随之一笑:“我还有事要办,不便在此多做逗留,时候尚早穆公子休息吧。”
我低眉踌躇了许久,在他转身之际,猛然脱口:“秦大人,恕梓卿冒昧,您这是要去哪儿?”
他眼中一丝微愣:“哦,我这有本图册,需要交给兵部来的张大人。”
我的手藏在袖间牢牢攥成了拳头:“大人有伤在身,还是先休息一阵,再去送那本图册吧,或者让子琭代为转交。”
他笑着摇摇头:“不了,小伤没什么,何况图册比较重要。”
我不明白:“比人还重要吗?”
他走到门边对着院子叹了口气:“这些年,国相比从前权势更盛,边境外的北疆部族又渐渐成了气候。甚至,屡次越境挑衅,烧杀抢掠无所不用其极。陛下虽有意北伐,可朝中良将多已成为国相心腹,若贸然交出兵权恐怕引虎驱狼后患无穷。其余,不是资历尚浅就是年过古稀,除非走投无路否则陛下现在还不想对他们委以重任。我纵与国相决裂已久,却不代表陛下不会猜忌,连累子琭也跟着如履薄冰。”
我稍许了然:“所以陛下对大人的态度,在用与不用之间,取舍难断。”
他站在风口仰望苍穹:“既然秦家没有靠山,那索性就制造一个靠山,故而我把布阵兵法总结成册,然后再由张大人静待时机呈上去。北疆迟早要打,如果陛下决定豪赌,让一些年轻将领上战场,希望这本册子能够老马识途,配合着小马们的勇猛出奇制胜吧。”
最后沉默片刻:“倘或战胜了北疆,张大人献策有功必受重用,得他扶持子琭的仕途也会顺遂一些,只有子琭前程光明才能为子玥谋一个好夫婿。”
没有路,也要踩出一条路,拳拳爱女之心真让人羡慕。
我眼睛红了:“您为什么不亲自交给陛下?”
“陛下不信任我,自然也不会信任我交上去的东西,这本册子一旦从秦府递进朝堂就再没有用武之地了。”他隔着摵摵风响没听出端倪,“子玥当年被冠上弃妇之名赶回秦府,谁若娶她进门谁就是与国相为敌,我和子琭可以一辈子安养着她,但外面冷言恶语从未间断过,她自幼饱读诗书心高气傲,如今却连门都不愿意出,我身为父亲无可奈何,只能全力为她筹谋。”
说完回头,却一愣,轻道:“穆公子?”
很快,他想起什么,自嘲般紧张地一笑:“我,你看我,说的太多了。”
我回了他一笑:“承蒙大人信任才会说这么多,可惜梓卿不懂政事,听困了呢。”
他有些心不在焉:“穆公子休息吧,丫鬟会在门外守着,需要什么喊一声就是了。”
我拱手一礼:“恭送大人。”
他走到院中央停下来,似乎有什么话想说,却迟迟张不开嘴,终究还是沉默,转身离开了。
我掌着门,一点一点合上,从由宽到窄的缝隙里,目送那道背影消失在小院尽头。
“爹……”
在你心里到底记不记得,自己还有个女儿,今年十五岁,也待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