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夙世青雀台 第二十一章 我心悦你

作者:唐挽莞 分类:科幻灵异 更新时间:2021-12-04 07:24:06

主母夫人一贯敬佛,鬼神之说笃信得很。方才,她之所以无视手绳鞭,是因为抬棺之事还没有发生,脚夫也还没被掀出灵堂。如今,种种怪象撞在一起,想不害怕都难。加之奇奇冰冷的眸子,骇人的眼神,主母夫人脚软心惊,晕晃晃栽了过去。

当家主母晕倒了,海棠苑一阵轰乱,吵嚷不休。不知谁喊出一句“奇奇鬼上身”的话,一众侍仆,加上那四个脚夫,通通拔腿跑了出去。秦子琭背上主母夫人,原想过来说些什么,奈何奇奇将我挡着,一步也不许他靠近。秦子琭无法,只好搁下一句对不起,转身离开了。

等人散干净了,奇奇躺倒在地,一睡不醒。

我跪伏下来,摸她的额,拍她的脸蛋:“奇奇,奇奇!”

这时,有声音道:“我方才附在她身上,使她承受了太大的负荷,一时疲累才会晕倒。睡一会儿就是了,无大碍的。”

我搂着奇奇,不禁颤了一颤。

那声又道:“你不看看我吗?”

我恍了恍神,一回头,便见庭中站着镂冠束发的男人,赤衣袍上绣着几片莲花瓣,青丝微动在风里,一双眸子深炯如炬。

这瞬间,我忽然觉得,脑海中似有个影子在说话。说的是,我心悦你,我心悦你,我心悦你,我心悦你……

“你,你不是两年前那个……”

“我是红红。”

“是带我去黄泉的红红吗?”

“嗯。”

“是帮我疗伤的红红吗?”

“嗯。”

“是画画的红红吗?”

“嗯。”

方才主母夫人耀武扬威的时候,我一直包着眼泪。这会儿鼻子一酸,心头一悸,再也包不住了。我飞扑过去,一把将他搂住,哭得悲天跄地:“红红,他们欺负我!”

他一只手圈过来,轻抚了抚我的头:“红红不是把他们赶走了吗?”

我将他搂得更紧,哭腔也更大了:“他们说娘亲是不祥之物,说娘亲是恶灵,还要把娘亲抬到荒野去。我一直很听话,很乖很守规矩,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为什么啊!”

他圈我的手,似用力了些:“别哭了……”

我扒着他的衣裳,抽抽噎噎:“我……我忍不住。”

他低垂着眉眼,缓缓道:“刚才不是忍得很好么?”

我仰高脖子,对上他深幽的眼睛:“因为刚才,红红不在。”

他顿了顿:“我不在你便不哭,我在你便哭,是何道理?”

我扒紧他衣裳,生怕跑了:“对欺负自己的人哭,只能换来对方的轻蔑。对保护自己的人哭,可以换来摸摸头和抱抱。”

他似是被这番言论惊住了,兀自呆愣好一会儿,才道:“如此厚脸皮的话,谁教你的?”

我道:“如此厚脸皮的话,当然是厚脸皮的人自个儿悟出来的。”

这回,他沉了很久:“哭只是手段,在我面前,你不需要用手段。”

我虽不识字,却也深知,“手段”一词并不算个好词。于是,我停住哭腔,瘪了一瘪,默默地松手了。

忽然,他蹲下来,食指在我脑门上一点:“我的意思是,你不必哭,想要什么我都会给你。”

我心里像裂开一条缝,缝隙中刺入阳光,暖烘烘的:“红红,我想要,我想要……”

不等他说话,我侧身,往后指了指:“我想要你帮我把奇奇抬进屋去,可以不?”

他轻惋一口气,走过去,俯下身,很轻松地将奇奇扛上肩头。穿过几棵树,几坛花,沿我所指的方向踏了进去。那里本是奇奇与冯姨共同居住的地方,可方才,冯姨跑走了,且看她吓到苍白的样子,我估计,她不大可能回来了。

我转身跑进灵堂,将昨夜那件玄青色的水莲披风取出来。这时,他已安置好奇奇,倚身在门檐下等我。

我将披风递过去,他低眉望道:“你怎么知道是我的?”

我指了指披风上的莲花瓣纹:“因为,披风上有莲花瓣。”

他目光微漾,我接着道:“红红昨夜给我的羹汤里浮着莲花瓣,红红的衣裳绣着莲花瓣,红红赠我的孝裙也有莲花瓣。嗯……你很喜欢莲花?”

他将披风拂绕至身后,拢上肩,轻轻道:“谈不上喜欢,只是刻在骨子里,忘不掉。”

我反复斟酌着这句话:“刻在骨子里的意思是,比喜欢更喜欢?”

我说这话的时候,他刚给披风打上结,手里的动作僵了一僵:“是啊,比喜欢更喜欢。我爱那朵莲,想把她拘在身边,可她不肯。后来,莲花便凋谢了。”

鬼使神差,我牵住他的手:“没关系,花谢花开终有时,今年花谢了,等到明年花开的时候,它就活过来了。”

他埋头,指尖收紧:“可她……她还会待在我身边吗?”

我道:“植物虽然不像人一般会说话,也不像动物一般会吵会闹,可植物也有生命,也有感情。只是它们不会动,不会发出声音,没有办法表达而已。我相信,红红的那朵莲一定很舍不得红红,它枯萎的时候,一定很难过很难过。”

说完,我甚佩服自己。一个失去母亲的人,一个连母亲容身之处都无法决定的人,竟也有耐心去安慰别人。

他凝滞道:“花枯萎的时候,我也很难过,难过得快要死了。我甚至想,只要她能活过来,付出什么代价我都愿意。”

说完,他蹲下来,冲我笑了一笑:“还好,花又开了。”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红红他,似乎对莲花痴迷到入骨入魔的地步。莲痴两个字,形容他正合适。

忽然,庭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我以为是秦子琭,一回头,来的却是柳无殃。

我忙将莲痴推入房中,嘘一声,掩上门:“红红,你别说话,别出声,被他看见这儿多个男人我就不好解释了。”

今日,柳无殃穿一身藏青色丝织袍,胸前绣着精致的五瓣竹,既清雅又好看。

我向他伏了伏礼,双目依旧红肿:“拜见姑爷,昨日凶徒来犯险些连累姑爷,不知姑爷好些没有?”

柳无殃一路跑来,脸颊生汗,气喘吁吁:“我没事,只是被手刀劈了后颈,醒来有些晕乎乎的,现在都好了。倒是你,听说二夫人去了,方才海棠苑还闹了一场,委屈你了。”

我揉了揉眼睛,埋头不语。

柳无殃又道:“我知道,你想将二夫人葬入秦家祖坟,我也知道,子玥的母亲不同意这桩事。其实,你该来找我,虽说殓葬乃宗祠家事,可我也不算外人。况且,柳家与秦家交好,只要我提一句,岳丈是不会反对的。”

我一激灵,仰头看着他:“真……真的可以吗?”

柳无殃忽然站近一步,埋下头,将我逼到门板上靠着:“子暮,我之前说的那些话,你大可再考虑考虑。只要你答应及笄后入柳府为妾,二夫人殓葬之事便交给我,我保证,一定让你娘风风光光葬入秦家祖坟。”

呃,好奇怪,背后突然凉飕飕的。

我默了默,再开口时,眸子里透出不容撼动的坚决:“姑爷说得很有道理,但,子暮不能答应。娘亲生前有言,宁做百姓妻,莫为王侯妾。别说纳妾的是姑爷,就算是皇帝老子,我也不干。”

柳无殃脸色一僵:“宁做百姓妻?百姓可以给你什么?贫贱夫妻百事哀,百姓可以助你娘入祖坟吗?你以为,做乞丐的正妻强过做皇帝的妃妾?只要选对人,做妾同样可以高人一等,你又何必固执?”

我依旧坚决:“子暮生来固执,答应过娘亲的,绝不反悔。”

柳无殃闷了闷,声沉沉的,淡淡的:“二夫人丧葬未定,你一点儿也不为她的身后事考虑,可知不孝?”

“怎么着,利诱不成改威逼?满口孝啊孝的,不就是想让人家给你当妾吗,你说你虚伪不?”司徒星坐在墙垣上,一边灌酒,一边拿鄙夷的眼神看柳无殃。

司徒星追着霍相君离开后,我便再也没见过他。没想到,他会突然出现在这儿。我没忍住多看了两眼,这“两眼”落在柳无殃眼中,却成了另外一种含义。

柳无殃沉道:“你是何人,竟敢擅闯秦家府邸?”

司徒星跃下墙垣,晃了晃手里的酒壶,悠哉道:“我是何人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丫头是我家那位的童养媳。”

我身子一抖,险些栽下去。

柳无殃看了看一脸懵的我,又看了看眉宇挑笑的司徒星:“童养媳?秦家从未提过这种事。”

司徒星懒懒道:“我家那位的事,轮得到秦家做主?你也别来撬墙角,守着家里的小娇妻就行了,做人要惜福,知道不?”

柳无殃怔了怔,脸色铁青:“子暮,他说的是真的?”

蒸的,比烹炒煎炸还蒸。

我正好用司徒星堵柳无殃的口,便道:“是真的,我跟他家……我跟他家的那个谁私定终身,非君不嫁。”

柳无殃诧异:“私定终身?你才几岁就私定终身?”

司徒星大掌扣我头上,使劲儿薅:“这话问得好,我正想问你呢,她才几岁你就喜欢她,你喜欢她哪儿啊?女人味?她有吗?容貌?她长开了吗?才学?你不知道她不认字吗?阁下,你目的不纯啊。”

柳无殃讽笑:“无殃请问,阁下家里的那位喜欢她哪儿?女人味?容貌?还是才学?”

司徒星还以讽笑:“不巧,我家那位就喜欢她没女人味,就喜欢她长得丑,就喜欢她又蠢又笨不识字。顺便告诉你,鄙人不才,是我家里脾气最好的,能跟你磨嘴皮子的也只有我。所以,还请阁下收去那份心思,天涯处处有芳草,何必吊死一棵歪脖子树?”

我推了司徒星一掌,打掉他的手爪子:“你才长得丑,你才又蠢又笨,你才歪脖子树!”

司徒星懵了懵,手爪子又伸过来,接着薅我的头:“哎呀,小丫头有脾气了?好好好,小丫头长得漂亮,小丫头又聪明又机灵,小丫头不是歪脖子树,小丫头是茫茫花海中最好看的一朵,怎么样?”

我道:“不怎么样,你别碰我头,整乱了,乱了!”

司徒星笑容灿烂,全然忽视了柳无殃:“没事,乱了我给你捋,咱是一块儿啃过苞米的,捋头发算个啥?你看看你,我就随口说说你还生气了,咱不丑,咱多聪明多漂亮啊,是不是?”

柳无殃一把将他推出去:“光天化日,你这白发纨绔恬不知耻!什么你家那位,我看,你说的是你自己吧!”

柳无殃并不足够撼动司徒星,他重重一推,司徒星只退出一小步,还是不防备的一小步:“我是我家脾气最好的,你也不能当我没脾气吧?光天化日咱讲讲道理,我这发色是天生的,许你一头黑就不许我一头白?还有,我家那位是我家那位,我是我,你可别乱说话。”

柳无殃不再理他,反看向我:“子暮,我只问你,他说的是不是真的?你当真不肯同我在一起,不肯入柳府为妾?”

我不紧不慢地:“对姑爷而言,真真假假其实不重要。因为无论真假,我都不可能入柳府,都不可能做姑爷的妾。至于娘亲殓葬一事,多谢姑爷关心,我会自己想办法。同样,子暮也不喜欢别人拿娘亲做筹码,姑爷今日言行已经冒犯家母,还请姑爷自重。”

柳无殃咬唇:“原本,我念你丧母不想逼你,也甘愿等你及笄。可如今看,我是不能再等了。你最好想清楚,柳家要的人,还从来没有要不到的。”

他愤愤而去,司徒星倾过手里的壶,酒洒出来,幽香四溢:“敬他一壶酒,活不长了。”

我道:“你什么意思?”

司徒星捧着壶,嗅了嗅残余的酒香:“你别误会,我没想害他。他中气不足命息微弱,阳寿只在这两天了。”

柳无殃到底不曾害过我,对我也一直以礼相待,好好一个人,上有父母下有妻,他一死,只怕柳家愁云惨淡,秦家也好不到哪去。

于是,我试探性问出一句:“能救吗?”

司徒星把酒壶擦得光泽透亮,然后,一把扔掉:“救不了。”

我一怔:“为什么救不了?”

司徒星道:“打个比方,你从城西回秦府有两条路可走,若其中一条堵死了,你就会绕第二条。生死皆有命数,我能帮他堵住一条死路,却堵不住第二条,第三条,第四条。我没有逆天改命的本事,也承担不起逆天改命的后果。因此,我救不了。”

我握紧拳,低迷道:“娘亲之死也是命数?”

司徒星搓了搓鼻梁,干巴巴道:“不要盘问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说着,司徒星从怀里掏出一株绿草,草叶尖儿呈一抹浅绛红:“险些忘了,我是来给你送东西的。这叫食腐草,生长在魔界的野荆棘中,以吸食腐气为生。你将食腐草置于棺面,它会自己进入棺中,可保你娘肉身不腐。”

我愣了愣,有些激动:“食……食腐草?”

司徒星嗯一声,把食腐草放入我手中:“其实,只要你娘投胎安好,是否葬入祖坟真的那么要紧吗?祖坟里的那些老鬼,万一与你家主母夫人一个德行,你将你娘葬进去,岂非让她生前身后都受压制?再说,有食腐草的地方,尸身永远不会腐烂,百里之内花草丛生。将你娘葬入祖坟,反而便宜了那些作威作福的老鬼。丫头,你说呢?”

我低头望着那株草,心中五味杂陈:“好像是这么回事,可娘亲在荒山野地,她会害怕的。”

司徒星笑道:“你只管将食腐草放到棺木中去,其他的不必管,晚上我来找你。”

我看着他,一脸茫然:“为什么晚上来找我?”

司徒星眉眼勾挑,笑成弯弯的月牙:“嘿嘿,因为有些事,得晚上才能做啊。”

砰一声,茶杯落地,声音十足的响。

司徒星盯住我背后的门板,眸子凝了一凝:“屋里有人?”

我绷紧身子,将门板当得死死的:“没,没有啊。”

“没有?”司徒星环胸凑过来,“难道是我耳朵坏了,幻听了?”

我诚恳地看着他:“对啊,你幻听了。”

司徒星脸色一沉:“你给我挪开。”

我抵住门板,死也不挪开:“这是秦府海棠苑,又不是你家,有人没人跟你有什么关系?”

司徒星呵呵一声:“当然有关系,你是我家的童养媳,要是在里面藏男人,我不得扼杀在襁褓中啊?”

我急道:“童养媳?刚刚由着你骗柳无殃才没反驳,你倒装上了。谁是你家童养媳啊,诶诶诶,撒手,拎我干嘛,你撒手!”

“小丫头闪边儿去,再过来,魔君啃你的肉喝你的血,骨头渣子都不……”司徒星拎住我衣领子往后一提,我扑过来,他拎住,再提。反反复复好几次,我累了,他也烦了。于是,我被他施法定在一旁,眼睁睁看他推开那扇门。

“吐。”司徒星失色道。

门里门外,红袍白衣,一个冷峻,一个诧异。诧异的那位怔怔看了好半晌,眸子一眨一眨的。然后,他默默将门掩上了。

关门后,司徒星解了我的定身术,笑容很是惨烈:“什么嘛,没人啊,我啥都没看到,你有什么可藏的。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诚然,他的表情一点儿也不像“啥都没看到”。

他双手并拢,掌心托着下颌,指尖贴着嘴缝,在院子里来回踱步:“我刚才说了啥,我刚才说了啥,我刚才说了啥……”

我跟在他后头,替他答疑解惑:“你刚才说,要晚上来找我,因为有些事得晚上才能做。”

司徒星抖了一抖。

我又道:“你还说,魔君要啃我的肉喝我的血,骨头渣子都不吐。”

司徒星又抖了一抖。

解完惑,我好学求问:“什么事是晚上才能做的呀?”

司徒星脚下一顿,忽然变了个一本正经的调调:“小朋友,你要多吃饭多长个儿,瞎问什么问,淘气。”

司徒星说完要走,他刚飞上墙垣的时候,我叫住他:“我能再问一个问题不?”

司徒星攀住墙垣,回头道:“什么问题?”

我思索着,缓缓道:“那个,我,我心悦你……”

扑通!

司徒星身子一栽,笔直坠下了墙垣。

好不容易爬起来,他抱紧了身子,眼眶噙泪:“你悦我哪儿,我改还不行吗?”

我摸了摸后脑勺,慢吞吞道:“我想问,我心悦你是什么意思?”

司徒星摔得一瘸一拐,咬牙道:“我心悦你就是,我讨厌你,我甚讨厌你,我非常讨厌你。无事莫言,无事莫近,多言就骂,靠近就打,再近还打,打死为止。”

说完,他阴森森地问:“明白不?”

我抖了一抖,瑟瑟道:“明……明白了。”

这回,司徒星不翻墙了。他脚下踩朵云,哼哼几声扬长而去。

“秦二小姐不读书不认字,从哪学来的我心悦你?”莲痴公子徐步出来,脸色阴沉沉的。

“这词儿方才蹿我脑子里,没人教,自学成才。”说罢,我看他脸色不好,便又补充道,“你放心,我不悦你,我不悦你。”

他眸子一黯,低哑道:“可我悦你。”

呃……

他讨厌我,他甚讨厌我,他非常讨厌我。无事莫与他说话,无事莫与他亲近。说话就骂,靠近就打,再近还打,打死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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