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途,我趴在司徒星肩头哼小曲儿,时不时向流婳投去个小人得志的眼神。难怪当年她会把我摔到床沿上去,现在回想起来,我是真的很欠揍啊。
大约想让流婳多受点儿刺激,司徒星这一路走得很慢,可他仍觉不安:“我刚才就想问,你手怎么老背着,腿怎么老蜷着,不累吗?”
我在他背上无聊,便仰头,看那只赶也赶不走的小飞蛾:“不但累,还酸得很麻得很,想放放不下来,可怜哟。”
司徒星来了好奇:“好端端怎会放不下来,有人对你施法了吗?”
我长吁短叹:“向来只有思想操控行为之说,你可曾听过行为操控思想的?我这副模样,肯定是被人施法了呗。那暴君,太残忍,太没人性,太不是东西了。”
此时,飞蛾扑扇下来,轻飘飘落我肩上。
他嘶了一声:“主上为何施法,该不是你又闯祸了吧?”
这飞蛾底盘真稳,任我抖肩吹气瞎倒腾,它自岿然不动:“小白,我肩膀上有只飞蛾,你帮我赶一下。”
司徒星兀自走路,头都不带侧的:“一只蛾子管它干嘛,况且我背着你,哪腾的出手啊。快说,主上为何施法?”
我支吾一会儿:“他在我腿上施法,是因为我说他狠,说他杂碎,说他穷凶极恶,说他迟早被媳妇儿踢下床。”
司徒星猛打个趔趄,险些把我摔出去:“最后一句不太现实,可前面的绝对都是真话。但你也不能把真话挂嘴上啊,这不,腿折了吧?”
我嘴包成一坨,没忍住,破口大笑:“最后一句不现实是因为他没媳妇儿,找不到人踢,找不到人踢,哈哈哈哈哈!”
司徒星环顾左右,在我腿上猛掐了一把:“小声点,你不怕他吃了你啊?先吃头再吃胳膊,别说骨头渣子,连滴血都不给你剩!”
我被掐得龇牙咧嘴,连喊了好几声疼:“他不是吃小孩吗,女子及笄乃出嫁的年纪,我已经长大了。”
司徒星摇头戏谑:“主上活了一万多年,你才十五岁也敢说自己长大?及笄又怎样,你就算变成个八十岁的老太婆,他照样拿你当小孩。”
我的乖乖,有点吓人啊:“照你这意思,我活到死都得防着他吃我?”
司徒星避而不答,反问及手的缘故:“折你腿是因为嘴欠,折你手又是为什么啊?”
我哼唧道:“因为我提霍相君,他不高兴了呗。霍相君与我有血海深仇,只要想到娘亲我就恨得咬牙切齿,又怎会去找他呢?可扶青哥哥防我跟防贼一样,太蛮横了,太跋扈了。哼,我诅咒他娶一个又凶又丑又恶的媳妇儿,每天非打即骂,还让他跪搓衣板哈哈哈哈哈!诶,你怎么不让我小声了?”
司徒星慢悠悠,低沉沉,乐滋滋道:“因为我很想看主上跪搓衣板是什么样子,哈哈哈哈哈!”
我:“…………”
司徒星想瞧一眼流婳,又怕被发现,微微侧目便转回去了:“你快帮我看看,她现在什么表情,吃醋没有?”
左肩立着飞蛾,我从右边扭头,瞟了她一眼:“唔,眼神很凶很恶,上嘴皮咬下嘴皮,左手扯裙摆,右手握成拳,大概想把我捏得稀巴烂。但是不是吃醋就不好说了,毕竟她看我不爽快,也可能是针对我,与你无关。”
司徒星这无情无义的,当即就要放我下来:“那我背着你干嘛,费力不讨好还招主上记恨,下去下去!”
我圈紧他,贴着耳根唧哝道:“别着急啊,我喊几句瞎话,再看看她表情变化不就知道了?你只管大步向前走,莫回头。”
紧接着,我清了清嗓子,连嚷道:“你说什么,我长得可爱?讨厌,人家也觉得自己很可爱。你说什么,我长得漂亮?讨厌,人家也觉得自己很漂亮。你说什么,喜欢我?那太好了,反正人家已到嫁娶年纪,要不直接跟扶青哥哥说,你娶了我吧。”
司徒星猛呛几声:“过了过了,你悠着点,我怕!”
我只顾看流婳,却不知什么时候,那蛾子飘悠悠飞走了:“怎么,你还怕把她气跑不成?她的心本来就在霍相君那儿,再跑能跑多远?嘿,她表情更臭了诶,说不定是吃醋了哟。”
“真的吗?!”司徒星激越半晌,又抽噎起来,“前面就到阙宫了,你赶紧下来吧,被主上看见不得了。”
下来就下来,反正我歇够了,这小段路蹦一蹦也无妨。可司徒星非让我站会儿,说什么,等他进阙宫了再过去。我却想问,单腿怎么站!
这附近一排排树,根儿底下都砌了不高不矮的彩砖,既不能靠也不能坐,我只得左三圈右三圈,跟个麻雀似的,来来回回跳。
冷不防,地上凭空生出块鹅卵石来,圆润饱满还长着青苔。闭眼睛想也知道出自谁手,流婳,我去你的!
嗳,是脸贴地栽下去比较好呢,还是后脑勺贴地栽下去比较好呢?脸贴地的话,搞不好会破相。后脑勺贴地的话,搞不好会出人命。难道我要侧脸栽下去?侧左边还是右边嘞?
忽然,有个人影疾闪出来,轻飘飘捞住我身子再疾闪回去,速度比风还快。我没瞧真切,只隐约瞥见个晃影。似乎,似乎是枚玉牌?
等反应过来,我已稳稳躺在地上,没磕着没碰着,舒坦。
本独臂侠不能抱拳,便向四面八方招了个手:“感谢仗义相助,路见不平一声吼,你会有好报的。”
然后,我朝流婳吐舌头翻白眼,再往阙宫高台上道:“扶青哥哥,我来了,可台阶太高,单手单脚上不去啊!”
刚喊罢,我手脚就解开了。没等起来便被扶青隔空引入怀中,再轻飘飘丢出去:“就在这儿跪着,把先前读过的兰亭序集、归去来兮辞和滕王阁序各背十遍。”
我横在地上,傻眼了:“不是只背三遍兰亭序集吗?!”
扶青半俯下来,手捏我左颊,眉眼带笑:“本暴君残忍没人性,蛮横跋扈不是东西,还没个又凶又丑又恶的媳妇儿管着,自然朝令夕改,想怎样就怎样咯。有能耐,你让我跪搓衣板啊?”
我抽了口凉气,司徒星,你这只狗!
文沭捧来六本书,还做出个默哀的表情。扶青指了指书,又指了指我:“你便头顶六本书跪在这儿,把兰亭序集、归去来兮辞和滕王阁序各背十遍。由文沭盯着,若背错了背乱了背混了,或背到中途记不住了,每次打十个手心。”
我嘴张得,能塞下一颗鸵鸟蛋。
进门前,扶青瞥了我一眼:“司徒星不失为一个好归宿,嫁给他的确不错,可惜,人家看不上你。”
我:“…………”
九九艳阳天,别人扑蝶采花放风筝,我却在流婳的眼神嘲讽下,头顶六本书,跪在阙宫殿外背文章。唉,人间惨案。
“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修禊事也。群贤毕至,少长咸集。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
“余家贫,耕植不足以自给。幼稚盈室,瓶无储粟,生生所资,未见其术。亲故多劝余为长吏,脱然有怀,求之靡途……”
“豫章故郡,洪都新府。星分翼轸,地接衡庐。襟三江而带五湖,控蛮荆而引瓯越。物华天宝,龙光射牛斗之墟……”
背着背着,门开了。司徒星阴丧一张脸出来,不但挨我跪下,还分走我头顶上的三本书:“狠得下心就罚,狠不下心就别罚,折腾我干嘛,那些话又不是我说的!”
哇哦,这阵仗,给我惊呆了:“哟,你这告密贼还挺仗义,唱哪出啊?”
他哼哼唧唧:“小爷没告密!”又复哼哼唧唧:“下次再有蛾子绕着你飞,我建议直接打死。”
我正思索,司徒星这番话是怎么个意思,还没思索出头绪,阶台下便走来腰挂玉牌劲装高挑的玄衣人影。他紧靠司徒星跪下来,并拿走那三本书,兀自举过头顶。
哇哦,这阵仗,给司徒星惊呆了:“你,你干嘛呢?”
霍相君,自五年前与扶青在高台下对峙僵持之后,我便再没见过他。一来扶青不许我见,二来我也不想见。刻骨仇恨此生难忘,可我太弱,太渺小,想杀他却难动分毫。此种情况下,见他不如不见,否则便会如现在这般,心潮涌起,百感交集。
他侧眸,似是瞄了我一眼,却向司徒星道:“同为四魔不分彼此,你犯错受罚,我帮衬担待是应该的。”
说罢,霍相君紧盯住司徒星,直盯到他再从我头上分走两本书为止。
后者感叹:“我信了你的邪。”
我把书夺回来,气闷道:“霍相君,你要帮司徒星是你的自由,但我绝对不会承你一丝一毫的人情。可我建议你走远些,别多管闲事。”
霍相君与我说话,目光却直视司徒星:“你也说了,我要帮司徒星是我的自由,既如此,你又何故赶我走?”
司徒星受不住他的眼神,便又从我手里把那两本书夺了回去:“他帮我是他的自由,我帮你是我的自由,你承也是承我的人情,与霍相君没有半分关系。可别再抢啊,再抢我使定身术了。”
好圆滑的逻辑,乍一听没毛病,可整圈绕下来,依旧是我欠他情啊?况且他跪在这儿,扶青知道可不得心疼坏?扶青一心疼,再顺着这圆滑的逻辑绕回来,最后倒霉的不还是我吗?!
这逻辑一环扣一环,扣着扣着,又多出流婳这环。她原本在下头看热闹,眼瞧着司徒星跪,脸色便绷不住了。再瞧着霍相君跪,她更绷不住了。干脆上来一并跪,还拿走了霍相君头顶上的三本书。
司徒星瞬即冷眼:“我们跪我们的,你凑什么热闹啊?”
霍相君不愿受她帮忙,想拿回书,她却不肯:“我凑相君的热闹又没凑你的热闹,你能帮秦子暮,我就不能帮相君吗?”
霍相君淡淡道:“你不必这样。”
流婳摇头,笑得又柔又清甜:“为了你,我做什么都愿意。”
司徒星气得,把手里那两本扔给霍相君,又拿走我仅剩的一本:“你背你的,别跟我抢,再抢我跟你急!”
呃,我没打算抢。
“永……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暮……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之兰亭,修禊事也。群……群贤毕至,少长咸……咸集……”天呐,排排坐吃果果,排排跪算个啥?旁边三尊大佛就算了,气氛还这么诡异,我哪背的下去啊!
这时,一碟蜜饯伴随皇帝老子阴沉幽暗的声音摔落下去,使两手空空的我,打了个很冷很冷的寒噤。
“你们,干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