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青撂下话,就算霍相君离开雷火狱,我也别想见到他。可结果是,他前脚放人我后脚就见到了。此事一言难尽,还得从他踹门离开清菡香袭开始说起。
我左手掰鸭子腿,右手夹糯米丸,味同嚼蜡。扶青如此对我,难道就这么算了?老子怨念满满,越想越不服气。
芍漪踩进门时愣了愣,退出去揉把眼睛,再重新进来:“子暮,你终于肯吃饭了!”
我扒拉饭,吃进一肚子火:“我吃饭是为了让杂碎少省点钱,免得他淘换那么多千年灵芝万年参到映月楼,也不怕紫虞虚不受补?”
芍漪捧来洗净叠好的赤羽鲛绡裙:“吃罢饭我陪你出去走走,屋子里窝了这么些天,也该晒晒太阳敞敞精神。”
我咬口鸭子肉,斜瞟一眼赤羽鲛绡裙,埋头接着扒饭:“芍漪姐姐,我想穿白衣裳,纯白纯白的那种。”
芍漪错愕半晌,舔了舔唇,眼角剧烈抖动:“可你头上缠着药纱,再穿白衣的话,有点儿像吊丧的。”
我盛碗汤,一饮而尽:“我就是在吊丧,给从前那个低调谦逊的秦子暮吊丧。自今日起,我也要嚣张、跋扈 、不讲道理。”
芍漪放回赤羽鲛绡裙,在衣橱里东翻西找:“这些年,你外穿的衣裳都是赤羽鲛绡裙,再没有其他颜色了。我那儿倒有件白的,只穿过两回。你不嫌弃的话,我改一改就给你送来。”
我道声谢,从妆台屉子里掏出芍漪收捡好的木头碎块,残缺都在,独独缺只胳膊:“再帮我找个锄头来。”
芍漪跨门槛,闻声栽了个趔趄。
不多时,芍漪将改好的衣裳送来,手里果真拎着个大锄头:“你要锄头作甚,青天白日,给人挖坟吗?”
我对镜打扮,密齿嵌进头发丝,从头到尾梳下来:“芍漪姐姐,你帮我扑个粉,要看起来惨白惨白的、毫无血色的。”
芍漪:“…………”
我顿了顿,又道:“待会儿我自己出去,你不必陪着了。”
芍漪几分哽咽,几分忧郁,几分惆怅:“子暮,你到底想干嘛啊?”
我从镜子里看她,莞尔笑道:““习人之长补己之短,我要多多向扶青哥哥和紫虞姐姐学习,既嚣张跋扈又柔若无骨。”然后变了个腔调,几分阴沉,几分咬牙,几分凿齿:“老子要搅事。”
换好衣裳扑好妆,揣上木头碎块,我肩扛大锄头,脚踩婀娜小步,羞怯怯娇滴滴走出了清菡香袭。好几天没出来,冷不丁走在阳光下,身子仿佛暖酥透了。
碧滢小筑又恢复成从前的碧滢小筑,绿叶飘上砖瓦,繁花铺满芳庭。招个蜂引个蝶,传个粉采个蜜,一派勃勃生机。水塘里重新移栽了莲花,雪白色的瓣,浅黄色的蕊。锦鲤穿梭游曳,怡然自得。
途径时虚晃一眼,我只看到浑浊的水、断茎的莲、死掉的鱼,和哭喊求饶的自己。越回想当日惨况,我对扶青就越多一分怨憎。
尽管他哄我吃饭,可赐流婳梵静丹是事实,把我关在碧滢小筑自生自灭是事实,眼看着流血受伤的我独自离开映月楼也是事实。
心里凉,再多莲花锦鲤都弥补不回来了。
离开碧滢小筑,芍漪在门口挥舞她的紫罗帕,抽抽巴巴道:“玩够了早点回来,别冻着别累着,别搞事情!”
事情可以搞老子……
凭甚老子不可以搞事情?
春日里来百花开,本该穿红着绿的季节,我却头裹白纱身穿白衣,还扛着个锄头东摇西摆。端茶侍女翻了茶,捧衣侍女跌了跤,茶水洒在衣服上,两两尖叫,争相窜逃。巡逻兵将闻声过来,见是我,绕开了。
路边摆了几盆茉莉花,开得鲜艳白嫩,还飘着暗香。我逮住个落单的小妖兵,勾勾手:“这位哥哥,你过来一下。”
老子又不是洪水猛兽,他扑通一声,跪下了:“我可没欺负过碧滢小筑啊!”
我打个晃,险些被锄头压翻过去:“帮我簪朵茉莉花,锄头太重,不方便弯身。”
他望着这几盆花,咽口唾沫,哽了哽:“这是辽姜公子命花房送去映月楼给虞主子的,那边有盆粉牡丹,要不咱……”
我笑眼微眯:“帮我簪朵茉莉花,锄头太重,不方便弯身。”
他两股战战,惶恐道:“茉莉花太过素净,配您这身装扮也不吉利。牡丹是花中之王,又娇艳又高贵……”
我还是那句:“帮我簪朵茉莉花,锄头太重,不方便弯身。”
他连叩三个头,上眼皮挤下眼皮,哭了:“您饶了我吧,行云居和映月楼,小的得罪不起啊!”
唉……
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我扔掉锄头,蹲下来挑挑拣拣,选出最馥郁的一朵插在耳鬓边。回头望向小妖兵时,他表情扭曲了:“好看吗?”
他:“好……看。”
我站起来,将这几盆花从左到右指了个遍:“它们呢,也好看吗?”
他:“好……看。”
我望了望天,望了望地,食指摩挲下颌,思忖道:“是我头上这朵好看,还是盆儿里栽的这些好看?”
他:“都……好看。”
我扛起锄头,哐当下去碎一盆,又哐当下去又碎一盆,再哐当下去再碎一盆。只留满地残土,花枝凋零:“现在呢?”
他虎躯一震:“您……您好看。”
我右手扛锄头,左手拂了拂裙摆,边走边道:“别您啊您的,本姑娘才及笄呢,当心把我喊老了。”然后我开始哼歌:“春日里来百花开~”
就这么,我哼到了阙宫外。
提着裙摆跨上两三阶,文沭远远跑来:“祖宗,你怎么这身打扮就过来了,扛着锄头干嘛啊?”
我扭头:“哼!”
文沭又拱手又作揖:“祖宗,我那天是怒其不争恨其不为,并非有意吼你。饶了我吧,饶了我吧。”
我瞥他一眼,再扭头:“哼!”
文沭伸手来,想拿我锄头:“这玩意儿挺沉的,我帮你扛。”
我挪开一步,努嘴道:“用不着,你帮我推个门。”
文沭犹豫道:“主上现下正在议事,奉虔将军、辽姜公子、司徒公子和相君公子都在里面,你要不等等?”
我径直朝上走,分神望了望他,做出头晕目眩的样子:“本女子现在很柔弱,不能站太久,否则会栽下去的。”
文沭怕我真的栽下去,敞开双臂挡在后头,快崩溃了:“你得了吧,扛着个大锄头的柔弱女子,我从未听说过!”
登上最后一阶,兵将们齐刷刷拦过来,为首的看向文沭:“主上在议事,要放她进去吗?”
文沭吼出哭腔:“我怎么知道!”
我揉了揉额角,往高台边缘踉跄几步,皱眉道:“不行了不行了,我站不稳了。你们闪开点儿,倒谁身上谁负责。”
顷刻间,哗啦四散。
我推嘞个门,他们倒吸口凉气。我跨嘞个槛,他们揪紧心窝子。我扬长直入,他们剪刀石头布,踢出两个输的跟在后头。而文沭,他已经倒了。
大殿空无一人,地板光溜溜倒映着金柱上的盘龙腾云纹。我身后跟着两只尾巴,穿过这金碧辉煌的厅堂,七拐八绕停在书房门口。
里面轻言细语,是辽姜在说话:“近日,雪境天兵愈发躁动,想是仙界按奈不住,急于探听魔界是否真的得到青雀台。可细算时间,引幽的伤也差不多快好了。这位太子可不似他父王那般热忱权利,也比他父王多分冷静。眼看天帝有所动摇,若等他醒来,恐生变数。”
这些男人就爱打打杀杀,没意思透了。我咚咚叩门,辽姜闻声一愣,继而怒斥,吓得两只尾巴相拥颤抖:“放肆,主上议事谁敢打扰!”
嘎吱~
我推开门,游游曳曳跌撞进去。辽姜蹙眉成川,奉虔从头到脚打量,霍相君喉结一哽,司徒星险些惊掉下巴。扶青埋头笔书,眼皮挑也未挑,直至司徒星失声喊道:“大姐,你给谁下葬呢?”
扶青笔尖一顿,抬头看向我,愣住了:“你这是什么打扮?”
我扛着锄头走进去,步态轻盈,弱柳扶风:“祭奠娘亲,也祭奠死去的自己。”
司徒星双手贴脸,把自己挤变了形:“你死了?!”
我转个身,锄头横扫而过,奉虔闪开了:“从前不死,现在不死,将来也要死……”
我再转个身,锄头横扫回去,奉虔又闪开了:“早死晚死都得死,我要埋娘亲的木人,就算提前给自己做个葬礼吧。”
扶青手一抖,墨团滴绽在公文上:“暮暮,你别吓我。”
我一本正经:“本玩物用五日的时间学会了什么叫哀莫大于心死,从今以后,我再也不会惹君上烦心了。”
“暮暮……”扶青的。
“暮暮……”霍相君的。
“子暮啊……”司徒星的。
极尽悲凉之时,奉虔手伸过来,在我脸上重重地一抹:“青天白日,你擦这么多粉干什么,唱大戏吗?”
扶青:“…………”
霍相君:“…………”
司徒星:“…………”
辽姜:“矫揉造作。”
芍漪这什么廉价玩意儿,一抹就掉色!
矫揉造作的在下,回头指了指耳鬓这朵茉莉花:“辽姜公子,您看这朵花戴我头上好看不?”
辽姜一愣,语气略微冰冷:“你从哪儿摘的?”
我翘了个兰花指,含羞怯怯:“路上瞧见几盆茉莉花,开得又白又嫩,就想摘朵戴上。可摘完才发现,这是送去映月楼的。”
辽姜瞬即一怒:“秦子暮!”
我小心肝颤抖,拍了拍,缓解惊吓:“好怕怕哦,小白,他凶我。”
司徒星握拳抿唇,轻咳道:“好些盆茉莉花,缺一朵能怎么着,你跟小姑娘置什么气啊?”
我瘪嘴点头,续道:“自私小气如我,见不得花团锦簇,只愿一枝独秀。所以戴上以后,我把剩下那几盆全砸了。”
辽姜他想揍我,被霍相君抓住臂肘,还被司徒星横挡上来堵了个瓷实。
霍相君道:“茉莉又非稀罕物,让花房再送就是了,何必大动肝火。”司徒星道:“那么多茉莉花,缺几盆能怎么着,你跟小姑娘置什么气啊?”
许是因为霍相君的缘故,扶青脸色不大痛快,急着想赶我走:“你先出去,有什么等我议完事再说。”
我拿走他的狼毫,扔下去:“不等。”
我拿走他的公文,扔下去:“没那闲工夫。”
我拿走他的笔架,扔下去:“麻烦您,把侍女怀里的木头碎块还来,我马上就走。”
我拿走他的墨锭,扔下去:“从今以后,您弃我或不弃我,给我饭吃或不给我饭吃,我都不会再来打扰君上了。”
扶青破天荒没有发火,他从座椅上起来,手越过书桌,在我脸蛋上捏了捏:“你这丫头,怎么还生气啊?”
都说君心莫测,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眼前这个捏我脸问“怎么还生气啊”的男人,既能把我关在碧滢小筑自生自灭,也能为了折辱我而赏流婳梵静丹,更能任由流血受伤的我独自离开映月楼。
老子心里憋屈,迈不过这道坎。
今日就是找不痛快来的,大不了被他弄死,或让他再弃一次,无所谓了。
我后退了退,别开脸,摊手道:“木块到底在不在,在就拿出来,不在我就走了。”
扶青从书桌屉子里取出个小锦盒,递上来,又收回去:“失而复得的东西,你就这种态度,不说声谢谢吗?”
我直视他眼睛,认真道:“多谢君上,若非您赏赐流婳梵静丹,娘亲的木人也不会变成现在这副模样。”
扶青脸微僵:“暮暮……”
我还摊着手,目光淡淡:“请问君上还给吗,若不愿意就算了,子暮不敢勉强。”
他立时惨白一张脸,眉头微微皱起,僵硬递来锦盒。我接过揣好,屈膝福了福,转身横扫锄头。奉虔早已站得远远的,目光峻厉,横眉冷我。
我再转个身,将锄头横扫回来。司徒星眼疾手快,往下那么一蹲,躲开了:“君上记不记得,我八岁时险些被楼上掉下来的盆栽砸中脑袋,是您救了我。”
扶青正恹恹的,忽听我这么一问,神色又恢复了些:“嗯?嗯。”
我哼笑道:“可那儿是青楼啊,您去青楼做什么呢?”
扶青:“…………”
奉虔:“…………”
辽姜:“…………”
司徒星:“…………”
霍相君:“…………”
我又转身的时候,司徒星尚震惊在魔君逛青楼的消息中不能自拔,被我大锄头一挥,径直扑向辽姜。辽姜不防,倒向霍相君。三个男人一重叠着一重,惊呆了门外两只瑟瑟发抖的小尾巴。
成功毁他清誉的我,哼了哼,抖擞肩膀扬长而去。
※※※※※※※※※※※※※※※※※※※※
我又来晚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