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氏铁杆、有机会接触到宫闱秘辛, 有可能查得出梁宸和周家关系的,算来也就他们家了。”奚平说道。
当时被李氏牵连倒台的后妃其实有好几位,但人都不在了, 也没有后代——有的是压根没生过,有的是母亲出事后惊吓交加夭折了。
只有那位张太后, 在冷宫待了大半辈子,却古怪地保留了尊位, 儿子一继位,又重新风光了起来。
“说来我一直奇怪, 先帝怎么就单单没杀她?”
飞琼峰顶的寒风朔雪中,支修把原来那个很容易被雪压塌的小屋重新支上了,放在奚悦休息处隔壁。
外壳是随便搭的,内里是芥子, 芥子中无光阴寒暑, 时隔经年,一应陈设毫无变化,茶壶似乎还是温热的。
奚平轻车熟路地往熄灭的火堆里捅了两下,随手在旁边小木柜里掏了掏,果然掏出一把十四岁高龄的栗子。还算新鲜,他便将栗子往跳着火星的余烬里一埋, 席地而坐, 嘴里说着戏台上土匪和反贼的词。
“玄隐山反正捏在咱们手里, 又有舆图在, 老庞要是实在按不住他手下作乱的天机阁, 还可以全国禁灵。所以要是我,想把消息最快最直接地传出去,肯定就是联系百乱之地的南矿——他们一系里, 谁在南矿?”
周楹没挑他的礼,从他伸得支楞八叉的腿上迈了过去,回道:“姚子明。”
奚平闻言一皱眉:“皇后她弟?他们爹姚大人呢,不管管?”
“姚大人过世三四年了。”
难怪了。
奚平年少时,听说太史令姚大人的种种奇闻,觉得这位愁眉苦脸的老先生脑子不太正常,老认为别人要害他。如今他自己到了年纪,才知道姚大人不是想太多,老辈人确实有自己的道理——若不是张家失势,以姚皇后的家世,腾云驾雾也够不着嫁给周桓,姚家攀上这根“高枝”并非幸事。如果当年是三殿下继位、太子被废,一辈不得志,那也就算了,否则他们名为姻亲,实际却是张氏的耻辱,怎不叫人心惊胆战。
那些旧世家的贵人不但不会将他们当回事,心里恐怕还抱着隐而不宣的恶意。
姚家姐弟居然还在跟他们搅合,真是老家儿没了,没有明白人管他们了。
奚平想了想,伸手捏了张“问天”,一道灵气打上去,落成了龙飞凤舞的俩字“快跑”,朝南打了出去……听不听,就看姚启的命了。
支修神识在玄隐山脉间扫了一圈,确认潜修寺苏准罗青石等人性命无碍,将受“天谕”影响的筑基们按头强行入定,让他们冷静,安顿好尚未筑基的小弟子,修整了主峰大殿,又询问镀月峰损伤情况。
一应琐事照顾完才进来,一眼看见逆徒坐没坐相地散德行,眼皮微跳——支修自己平时也挺随便,但怎么说也有外客在,经过奚平的时候不动声色地给了他一脚:“上茶。”
奚平没动窝:“师父,咱茶叶都是前朝的,快成精了,喝了怪残忍的。”
支修:“……”
就你有嘴。
“飞琼峰‘仙境冰露’管够,渴了上外面挖一勺不得了,上什么茶?那都是凡愚们寒暄完,为防没话说尴尬才发明的繁文缛节,让主客双方有机会琢磨接下来怎么聊,谁还真为喝口水了?”奚平懒洋洋地说道,“庄王殿下,清净道也知道尴尬么?”
叫“三哥”,周楹淡淡地一点头,叫“庄王殿下”,也不见他有什么特殊反应。
周楹看了奚平一眼,没理会他话音里隐约的挑衅,转向支修道:“支将军有什么要吩咐。”
“不敢,”支修客客气气地说道,“只是我修剑道,杂学不精,方才查看金平,见太后自戕,广韵宫大乱,而对方不知用了什么秘法,我已无法追踪到陛下的位置。”
“宫里乱就乱吧,支将军不必担心民生。”周楹知道他关心什么,“这些年世家瓦解,六部改制,工部越分越细,公路、矿务、腾云蛟、运河、工商各有体系,不用事事请示金平。只要灵石供应得上,内务上,各地开明司看着,一时半会儿还应付得来。有个别大事难抉的,玄隐山可直接越过广韵宫,传令开明司与天机阁,放心,不会太多。”
奚平插话问道:“虽说有没有他两可吧,但……就这么放任他跑了?”
周楹点头:“他只是凡人,而且无论如何也是姓周的,太后一死,李张余孽也最多会留他一条命,不会太拿他当回事。天尚留一线,赶尽杀绝不祥。”
奚平:“殿下,您给翻译成人话试试呢?”
支修感觉他态度越来越不像话:“士庸。”
奚平不怎么真诚地做了个缝嘴的动作。
周楹一伸手,手便化作一团雾,无形无迹地散在半空,不等人看清,长袖一甩,那手又完整无缺地长回到原位:“这是我灵骨自带的神通,身体发肤,任何部位都可以化雾消失,以前没怎么用过,所以也很少有人防范。我上灵山前面过圣,放了一根头发在陛下身上。以周桓为人,此事主谋必定是张太后,把他抓回来也不好处置,不如松一松,借他去探探李张余孽的动向。”
周楹可能是世上唯一一个从庄王府到永宁侯府那两步路都要坐汽车的奇葩修士,连奚平都常常忘了他会御剑,也有自己的神通,奇道:“一根头发?放哪了,不会掉吗?他身上的东西不会被人换下去吗?”
“一般不会,”周楹想了想,颇为严谨地说道,“他出逃时换下身上的东西正常,不过剃秃头发的可能性不大——我把那根头发栽进陛下自己头皮里了。”
奚平:“……”
支修:“……”
只懂剑的蝉蜕和他除了剑什么都懂的徒弟都闻所未闻,一同无言以对。
奚平:“难怪濯明对你神往已久,三哥,你要没入清净道,说不定能自创一个‘秃头救星道’。”
支修:“奚士庸!”
奚平笑得装模作样的:“清净道又不生气,三哥哪会跟我一般见识,是吧?”
他就是想看看,这“不喜不怒”的边界在哪。
支修叹了口气,装作没看出这哥俩之间微妙的剑拔弩张,只问道:“殿下一直知道?”
“我猜到一些,”周楹道,“李氏自古是大宛第一族,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何况玄隐山这种讲体面的地方,保留了他们大多数的峰主席位,也不会真将他们赶尽杀绝。我知道他们一系一直在伺机反扑,但没想到,他们早在李凤山死后就开始在同源道心的‘天谕’指点下活动了——若不是化外炉烧了星辰海底的星石,我现在恐怕连‘同源道心’这个词也说不出来。”
以支修的修为,能看见他眼睛里藏的魔瞳:“但你还是有很多话说不出来。”
“是,那些尚未找到源头,”周楹像是不怎么着急地颔首道,“法不破,封不掉。”
支修端详了他片刻,忽然说道:“殿下,一般修士的本命神通会随着灵骨成熟而成熟,与修士自身经历出身密不可分。但一旦接纳了别人的道心筑基——特别是那些与本心相差较远的道心,开窍期的本命神通反而会随着修为精进而慢慢消退,本命法器也会随前人变形。”
正从火中取栗的奚平一愣,带着火星的栗子将他袖口烫了个洞。
支修道:“但我听你说来,你本命神通非但没有消退,反而比筑基前还加强了。”
周楹一点头:“不错。”
支修沉声道:“殿下修炼清净道的方式很特殊。”
周楹:“随心所动,顺其自然。”
支修沉默了片刻,苦笑道:“如今这乱局,也只有清净道能随心了——消息既然已经泄露,传遍四国是早晚的事,该来的总会来。南大陆上四方纷乱,各有各的难处,还倒算了,我现在最担心的是北历。好在北方这么多年来一直不愿与南大陆掺和,即使得到消息,多半也是先冷眼旁观,未必会很快做出反应。”
从眠龙海到洪江,将整个大陆一分为二,南北两陆面积其实差不多,但南大陆是四国共居,北大陆却只有北历一国。
北历南半部分以平原草原为主,西北有高山,隔开莽莽的无人雪原,天泽江自雪山而来,下游分出洪江与峡江两大支流。那里地广人稀,坚硬贫瘠的土地以马蹄耕耘,北绝山脚下的牧民依然延续着居无定所的古老传统。
北方人与南边只维系着基本的往来,用皮毛和粗陋的农牧品换些便宜粮食和廉价工业品。昆仑九剑冠绝天下,内门与外门“夜归人”中,九成都是剑修,连邪祟都是本国特产——外来民间修士不事先联系好接应的人,根本不敢随便进去。而剑修对丹、器的依赖程度本来就低,灵山自己出产的资源够用了,也不会千里迢迢地跑到南蜀买,北地的灵石极少外流。
镀月金下凡几百年,各国在乌烟瘴气的蒸汽里翻天覆地:南宛的工人公然叛乱,硬是在玄门挤了个开明司进去,如今连皇帝都给玩没了;被项家强权压制的西楚也有各种地头蛇私养“供奉”,一旦项家不行了,立刻露出獠牙准备反扑;连南蜀都接受了跨国腾云蛟和草报,认为宛人制造就是高级货,逐渐开化起来……虽然开的方向有点偏。
唯独北历始终不为所动,老百姓在昆仑山脚下过着一成不变的贫苦日子,不敢想有的没的。
“师父,您是想先和北历结盟,让他们不插手南大陆的事。”奚平收起阴阳怪气,皱了皱眉,“那边排外得很,我带人进去溜达过几次,扎不下根。”
大凡地广人稀的地方,偶尔遇见外来活物都会很感兴趣,因此北历人以豪爽好客著称。
但“客”毕竟是“客”,北人普遍宽额阔面、大骨架,跟南人能一眼看出区别来,语言也不通,楚蜀宛三国语言都会互相借词,宛楚两国人甚至不用翻译,连蒙再猜就能交流。历语却完全是另一码事,不下功夫学上几年,根本听不懂那些鸟语。
周楹却插话道:“我倒是有一条门路,一直有联系,不过不是与昆仑,而是北绝山瞎狼王。”
支修:“迷惘剑?”
周楹说道:“瞎狼王是因剑意不合才出走离开昆仑的,虽属邪祟,但与昆仑正统的关系远没有别国正邪之间那么不共戴天,几乎一直是半公开的存在。支将军要是信得过我,我可以走一趟,转生木联系。”
奚平一愣:“啊?我?”
周楹:“瞎狼王与永宁侯爷有旧,有一支陆吾是通过他牵上的线。你年少时不懂,侯爷应该没来得及与你提过,现在既然能回去了,为何不敢在侯府多待一会儿?”
奚平神色几变,随后一脸欠抽地笑道:“嗐,不就跟你当年五年不敢进侯府的门差不多?”
周楹依旧没被他激怒,只朝他一点头,似乎是“你明白,我就不说了”的意思,收回视线,对支修道:“昆仑号称世上最古老的灵山,昆仑剑修一向以玄门始祖之后自居,我确实想看看,最古老的地方有什么——但支将军,我说动北历袖手旁观不难,剑修很少将其他道放在眼里,多半也不屑参与这种争斗,只有一条,在此期间,你不要动百乱之地的南矿。”
支修一皱眉。
“灵石是灵山命脉,南矿四国共有,北历与百乱之地不接壤,对南矿的事一向敏感。”周楹道,“我知道你对百乱之地意难平,但两百多年已经过去了,不多这一会儿。一旦动了南矿,昆仑晚霜必定南下,你不是世上唯一一个蝉蜕剑修。”
支修似乎扣住了袖中什么东西,良久,轻声叹道:“多谢提醒,我知道轻重缓急。”
两人简单商量了几句,没有奚平乱捣乱插嘴,效率很高——毕竟他俩既不熟,互相也不大看得惯,没什么闲话好说。
周楹便起身告辞,到门口时,他若有所觉,神识探入随身芥子中,见那被他销毁了多半盒的字条盒沉寂许久,突然又“活了”,给他滚出了一张新纸条,上面写道:“奚士庸若放肆,打。”
周楹顿了顿,依字条评估了片刻:星辰海底,连名带姓地直呼兄长大名,讽刺他不知尴尬、不说人话,还编排他是“秃头救星道”……
于是得出结论:奚士庸无礼至极。
送他出来的奚平见他突然停下,还以为他又想起什么事,便斜腰拉胯地倚在门口:“殿下还有什么吩咐啊?我去传达。”
周楹看了他一眼:站姿甚是不雅。
遂伸手一指他。
奚平:“我?我怎……”
话没问完,一道符咒当胸打了过来,饶是奚平比他高一个大境界,也万万没料到有这出,被那道符咒打得后退半步,一脚绊在门槛上,他就地坐下了。
只听周楹十分客观地陈述了动手缘由:“你放肆。”
说完,他彬彬有礼地一颔首,化雾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