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天时之外,便是地利。没有光阴流水途径此地,也就意味着两色界内并无源源不断的天地元气,所以搭建神通时所消耗的元气皆不可取之于外,完全要依靠自身。
作为先生的修,全然不知此地的古怪所在,故而从一开始,修便将无数道法神通如同大雨落地一般,疯狂地朝着鹿衍砸去。久而久之,自然便导致体内积攒的元气呈现出一种惨淡光景,无法再继续维持大量的道法神通的施展。
两色界乃是人为开辟出的一座天地,其疆域之广泛,整座人间亦是自愧不如。如果说光阴流过人间属于正常经过河道,那么两色界便是在河道的某一侧,由人力开凿而出的一道暗渠,不过由于工匠的故意为之,导致暗渠要略高于原本的河道。正所谓,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故而最终则无法引来河水,久而久之便成了一座“法外之地”,从此再也不受光阴规则的影响。
此为鹿衍取胜之天时,因为此地没有光阴规则,所以修独有的领域便全无作用,如同征战沙场之武将,于临阵讨贼之际,反倒被人夺去了手中兵刃,以至于不得不赤手空拳地与人争斗。
征战沙场的将军,此刻不但没了兵刃,而且就连一双足可撼动昆仑的拳头,也即将消失殆尽,焉有不败之理。
鹿衍对此不置一词,耷拉着脑袋,俨然一副失败者的惨淡模样。
片刻之后,修开始四处张望,发现周围并没有那所谓的偷窥之人,于是一颗悬着的心这才放下,长舒一口气,如释重负般地笑道:“还好还好,万幸无人旁观。”
鹿衍轻轻点头,笑道:“先生所言,的确在理。不过儒生韩黎曾有言,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如是而已。天下道法出十方,但十方道法未必都是先生所创,只能说究其根本,源头在此,所以弟子此番不过是胜于一个巧字罢了。先生与弟子,无外乎气力相似的武夫,只不过前者大开大合,并不注重技巧,而后者在气力大致相平的情况下,犹善于技,故而最终得胜,亦在情理之中。”
一场远离人间,发生于师徒之间的较量,持续了整整半个时辰,最终以做先生的落败而收场,但这并不意味着弟子如今就真的超越了先生,而是由于天时地利所导致的必然结果。诚如鹿衍所言,此番不过胜在一个“巧”字,既是道法神通之上的技巧,亦是布局阵势之巧妙。
鹿衍抬起头,打趣道:“如此一来,先生便可以保住颜面了?”
修一脸严肃道:“行走江湖,什么最重要?自然是道义二字,然而其次便是脸面。要是让世人知道老夫如今连徒弟都打不过,那可就丢人丢到姥姥家了。口水能淹死人,嘲笑声不也一样?”
修微微昂首,神色有些得意,道:“堂堂十三先生,果然名不虚传,一身道法神通已然傲立于世间之巅,能有如此弟子,实乃老夫之幸事。不过心性偶有浮动,隐喻之间可见一股骄纵之气,故而日后仍需多加历练,以坚心智,免得将来再度落败于人。”
相较于五彩斑斓的人间,唯有黑白二者的两色界,自有其玄妙之所在,而彼此之间最大的不同之处,便在于各自内部有无光阴的流过。前者自然不可避免地要被光阴冲刷,但后者却全然没有这份苦恼。
“既然如此,那也就是说,无论你鹿衍是在虚空界内与元君为敌,还是在人间大地之上与我为敌,亦或者是在酆都山下与冥君为敌,只要是生死之战,你都有五成把握将对方彻底击杀?”
鹿衍苦笑道:“无非是有机会递出那一剑而已,至于最终结果,听天由命。”
至于技巧一事,无非是修的某些神通早已被取代,或是有了更进一步的发展。例如捕鱼者昔日徒手捕之,所获甚为可怜,而如今一张鱼网便可让捕鱼者满载而归。
对于胜败一事,修其实并不看重,相反他很满意弟子如今所处的高度,以及所获得的成就。浪潮来袭,总要一潮头高过一潮头,不然又有什么乐趣?人间的一代又一代,总要渐次登高,哪里有要走下坡路的道理。不过行走江湖,面子也的确重要,不然也不会有刚刚那一幕。南山城内的“老朋友”还是有几位的,若是一旦被他们偷偷瞧了去,不免要暗地里笑话自己。
修沉思片刻,忽然问道:“若是换做此方天地,你我师徒之间,胜负又该如何?”
“真心话,您七我三,而实话,则是各自参半。”
修恍然道:“所谓实话里的各自参半,应该是指那生死之战吧。”
鹿衍神色坦诚地点点头,轻“嗯”了一声。
“若非自身实力使然,那你便是用了一种类似于佛门宏愿的神通手段。以心中执念铸剑,以大道砥砺剑锋,剑成之后再以恶念打磨剑身,以身躯作为剑鞘,藏而不发,如此温养万年,的确锋利无比。”修神色漠然,缓缓说道。
如此温养一柄长剑,其剑刃自然极为锋利,不过很可惜的是,它自出生起,便是为了斩杀自己,所以任谁也不会感到高兴。
修淡淡一笑,问道:“如此费尽心思,难不成是在担心我们三人日后会插手那末世之劫,所以便提前为我们准备了一道杀劫?”
鹿衍沉默了一下,说道:“不是担心,而是在为即将发生的事情做准备。既不是未雨绸缪,也不是耸人听闻,只不过是像往常一样,尽力地去解决眼下的问题而已。”
修先是微微一怔,随后摇了摇头,不由失笑道:“未曾亲身经历过一切的我们,又何必去劝他人。夸夸其谈,说着自以为对的道理,可于苦难之中的人们而言,那些道理又是何等的讽刺。小十三,那场大劫究竟是什么样子,可否与我说说,最终死在剑下之人,又到底是不是我?”
鹿衍选择了沉默,一言不发。
“生时鲸吞,死时鲸落,既然得之于自然,最终亦将还之于自然,如此方为正道。昔日一味的索取,终究也到了该如数还清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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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伤心处,劳劳送客亭。
朔方城东,一条幽静的巷子便叫作劳亭,在巷子深处有一座旧宅,瓦片红墙,皆已残破,门外门内,一片荒芜。
老宅门外曾有一棵半死不活的桃树,一半曾满是盛放的桃夭,另外一半则是萧瑟的枯枝,尽显落寞之感,但如今这棵桃树却早已消失不见。
听邻里街坊们说,是宅子内独居的老人亲手把它给砍掉了,然后做成了一根样子奇怪的拐杖。每日傍晚,老人便拄着那根拐杖,在巷中踱步而行。每逢走过一个路口,老人便会停下脚步,然后以桃杖敲击青石三下,口中似有言语,但却无人知道他在嘀咕些什么。
今夜子时,老人忽然从梦中惊醒,只见他满头冷汗。待到冷静些许之后,老人便披上一件外衣,穿上鞋子,推开屋门,踉跄着来到了屋外。
站在院子中,老人神色异样地看着南方某处,眼中既有喜悦之情,亦又愤怒之色,似乎对于某人的一些作为,感到十分不满。
就算你言语之间隐藏的再如何的好,可终究还是道破了天机,势必会被天地记恨,所以你当真以为不会因此而改变河水的流向,简直是可笑。当初为何与你分道扬镳,你难道真不明白其中缘由?仅仅是因为一个所谓的理念不同,你我之间,还不至于决裂地如此彻底。你既然想去上游治水,那我便只能为你守着入海口,以防牵一发而动全身,彻底将因果打乱。
明月之下,这个名叫甘霖的老人,负手而立,桃木所制的拐杖半悬于空中,他的眉眼之间,尽是担忧之色。左臂上突然多出的一道剑痕,更是让他忧心忡忡,但迫于无奈,他却什么都不能做,唯一可以做的便是待在老宅里等死,以及死之前帮人看门。
一条河流,因为两个人之间的一次谈话,悄悄地多出一道细小的分流,极为不易被人察觉。
老人望着自己的左臂,久久无法平静,直觉告诉他,一切的变数皆在于此。
半个时辰之后,一对师徒重归人间。相较于修的神色从容与衣衫整洁,那一袭青衫便稍显得有些狼狈,不仅大口地喘着粗气,而且浑身上下还满是尘土,仿佛是在黄土地里故意打了个滚。
鹿衍微微一笑,眼神复杂地问道:“先生您是想听真心话还是想听实话?”
“有什么不同吗?”修有些不解地问道。
对于鹿衍而言,此地虽然没有光阴长河流过,但并非真的没有光阴。作为此方天地的主人,鹿衍有着以自身修为构建得来的光阴刻度,以此作为此地的光阴,要比外面正常的光阴流速略快一些,因此当鹿衍在此地要施展某种道法神通之时,速度也就更快,更容易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