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北王府的后院竹楼之中,老王爷正在跟韩先生下棋喝茶,对于昨夜发生的事,以及事后张欣楠的处理方法,老王爷都已知晓。那位看似厌烦规矩,实则却在处处守着规矩的剑客在昨夜与那个书生一番“闲聊”之后,便立刻以心声将一切都告诉了这位老人。老王爷当时坐在王府的大堂内,心中悬着的一块石头终于放下,借着剑客与自己的心湖相连未断,便同样以心声回了一句,辛苦。
韩先生今日的心思似乎不在棋盘之上,棋至中盘,便草草结束,不愿再落子了。这位在儒家内部享有盛名的大儒,今日总是思绪不宁,近日以来发生的种种,冥冥之中好似自有天意,但细细想来却又是一个接一个“外乡之人”的缜密算计。
老王爷见韩先生愁眉不展,心中便有了几分猜想,于是放下茶杯,轻声笑道“难得见到韩黎兄也有如此神情。”
韩先生苦笑道“起初本以为不过就是江面上的风浪而已,事到如今,才真正看明白,原来那滔天巨浪竟是不再远方,反而在这江面之下,如此又怎能不让人心生忧惧。”
“先生莫不是怕轩儿卷入的太深,以后不能自拔?”老王爷问道。
韩先生摇摇头,笑道道“轩儿出生之日,亦是我受苏先生之邀来到北境之时,轩儿算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也是我今生收取的唯二的两个徒弟之一,轩儿的本心如何,我这个做先生的还是了解的。只要那份心湖净土还在,就算满塘荷花尽数枯萎,再无复生之可能,这孩子也不会沦落到不能自拔的境地。我其实并不担心他日后被世事裹挟,身陷泥泞之中,相反我更担心,他日后会将所有棋盘都尽数掀了去。”
老王爷不禁笑道“确实有这个可能。不然当初也不必费心思把他送去琳琅书院。”
谈及少年的往日趣事,韩先生原本紧皱的眉头渐有舒展之势,亦是笑道“当初王爷与我的本意其实是希望那位齐先生能够为轩儿带上一副‘枷锁’,免得日后真让他如此作为,倒也并未是我不能为之,只是如此对待一个自己从小看着长大的徒弟,那个当师父的会如此狠心,所以这个坏人不得不请别人做。可谁又能想到,齐先生不但没有这么做,反倒顺势而为,按照轩儿的本心,渐渐解开了许多本就存在的枷锁,让他更加趋向于去当一个能够掀翻棋盘的人。”
老王爷感慨道“不过轩儿最后远走荒原,倒是向我们证明了当初的决定是错的,治水之道历来都是堵不如疏,琳琅书院的齐先生在这一点上确实比我们做的更好。只不过他的一身学问当真是应了‘生不逢时’这四个字,实在是有些可惜。”
“听说这位先生原本是要来北境的,只是不知为何半路上又匆匆返回了琳琅书院。当年在中州大河之畔,远远地见过面,不过未曾真正与他交谈过,实在是人生憾事。”韩先生随后不禁抬头斜望,透过竹楼的门窗,神色略显得有些呆滞地看着此刻晴空万里的苍穹,好像在思考着什么,片刻之后,韩先生收回视线,淡淡道“大厦将倾未倾,缝补一事确实是有些难为人了。”
“儒家门生,不该如此悲观吧,大厦将倾之言是不是有些言之过早了。”老王爷此言好像是在跟眼前的韩先生说,但却又好像不是。
韩先生叹了口气道“读书人如果连这份趋势都看不见的话,那此刻说出来,确实言之过早。不过若是等到了大厦已经开始倾倒之时再说,可就未免有些为时已晚了。”
苍穹之中,似乎有人忽然对着此地,对着韩先生郑重一拜。
竹楼之中的韩先生却忽然起身,刻意躲了这一拜。
前者之拜,在于礼敬达者解惑。
后者躲之,在于尊重规矩礼仪。
“当不起这一拜。”
“修行路上,达者为先。读书治学,治政理世,亦该如此,并不是年岁大,辈分高便一定见解正确,故而先生当得此拜。”
身在竹楼的韩先生依旧摇了摇头。
“先生不是说过,无贵无贱,无长无少,道之所存,师之所存也吗,又何必推辞呢。”
韩先生郑重答道“晚辈其实并没有苛责先贤之意,只是希望后世读书之人能够看得更远些,不要仅为了活着而活着,一代一代之间的传切莫忘记。”
云端之上的儒生沉默片刻,然后继续说道“如果还有机会的话,回中州文庙看一眼,哪里也许需要你的声音。”
韩先生摇头苦笑道“生时回去无用,死后回去亦是一样,如此回去的便意义不大。”
儒生有些无奈道“随你吧。”
天地之间的遥相对话似乎已经结束,老王爷随口问道“先生昨日说回趟中州文庙,是为了接手那个位置吗?”
韩先生点点头,道“说实话,我似乎对于这个剑客的记忆有些错乱,彼此之间好像既熟悉又陌生。我不清楚他从哪里,自己又是如何认识的他,但又觉得这个人做事极为让人心安。当时知道他似乎会有解决的办法,但就是因为这种混乱,才不得已想到如此下策。”
老王爷忽然用手捂住茶杯,笑问道“先生可知这杯中还有多杀茶水?”
韩先生不解其意,摇了摇头。
老王爷抬起那只捂住茶杯的手掌,笑道“先生知道这杯中有茶,却不知茶水有多少,只因这只手的缘故。”
韩先生恍然,不由得笑道“原来如此。”
老王爷将茶水喝完,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轻抿一口,忽然问道“溪亭这小丫头近日去哪了,怎么不见她去轩儿院子里走动?”
韩先生回答道“溪亭这丫头如今的年岁也不小了,是时候让她走上修行之路了,所以前段日子我便让她一直在不停地练字,为的就是能够稳固地基,以便将来一路之上能走的更稳当些。”
“先生还是为她选择了十方阁的修行之法?”
韩先生点点头,笑道“溪亭虽说是我的弟子,但儒家可从来没有什么女夫子,所以让她走三教的路子,恐怕有些不太合适,恰好张欣楠在此,顺便也可以帮忙指点一下。近日之所以未曾到处走动,是因为张欣楠留了一副字给她,说是写不会不让出去,难得见她第一次这么听话。”
张欣楠以指做笔,以剑气做墨,在一张韩先生珍藏多年的青色纸张上,工工整整地临摹了一份前人笔墨,一笔一画之间,处处都流露着十分饱满的精气神意。
这幅字的内容简单,每一个字的笔画也不繁杂,但若是有人想要临摹学习,确是难如登天。首先临摹之人必须能够将字先看下去,但又由于字间的神意极为厚重,一般人想要一次性将内容看完,不大可能办到。某人口中的李子姑娘足足用了三日光阴,才能勉勉强强能够将整副字从头到尾尽数看完。不过她却也发现一个问题,只要当自己准备将视线离开字帖之时,心中所记的文字便要逐渐开始减少,直到最后视线彻底离开,内容彻底忘记。这也就是说,小姑娘若想完完整整地将这份字帖抄写下去,便需要目不转睛地盯着字帖去看,然后才能下笔书写。这不但需要李子姑娘的视线始终保持在字帖上,而且还要保证手下不能有任何失误,否则一副歪七扭八,每个都字胡乱摆放的字帖算什么字帖。
老王爷往竹楼二层瞥了一眼,不禁笑道“这张欣楠确实有些难为人了,这幅字就算是你我,都不一定能够记得下来,若是一直盯着看,然后再下笔写字,写出来的指不定是什么东西呢。”
“虽然很难,但只要能够将每一个字都记在心中,其实是一份不小的裨益。不过世间机缘就是这样,摆在哪里,修行之人能拿多少便拿多少,拿不走也怨不得旁人。”
就在老王爷与韩先生言语之际,一道身影悄悄从竹楼后门溜进,然后轻车熟路地上了二楼。
韩先生笑道“捣乱的来了。”
老王爷一脸欣慰道“我家轩儿日后定是个疼媳妇的好男人。”
韩先生打趣道“其实我到还真不愿意将溪亭嫁给这臭小子,日后连个像样的名分都没有。”
老王爷白眼道“新镇北王侧妃还不行?”
韩先生接着玩笑道“世子都还不是呢,就新镇北王侧妃了?”
“这不马上的事了吗。”
韩先生忽然收敛笑容,问道“你要去京都?”
“这两天的事。”
“不是还有些日子吗?”
“早去早回。更何况若是我在这,恐怕这场大考不是那么容易进行的。从昨夜之事来看,现如今咱们头顶之上的那三个家伙,我若在,看样子是必然不会出手了,只会做一个帮着记录所有内容的看客。要想让他们进入局中,我必然要离开北境,恰好京都朝堂那边给了机会,不去白不去,稳稳的世袭罔替,早早让它入袋为安不是。”
韩先生问道“张欣楠今早离开的原因,除了要去寻找那个红绳的渊源之外,也有这个原因吧?”
老王爷嗤笑道“这些生意啊,最喜欢做些山中老虎,猴子称霸王的事。我若一直身在北境,难免最后要被人嚼舌根,因为就算轩儿最后真的没能寻到那几件东西,也还是会有人拱手相让,明里暗里,手段迭出,争取不那么刻意地把东西送到轩儿手上,如此便有些无趣了。店大欺客这种事,镇北王府可干不出来。至于张欣楠,想必那些人已经见识过他的厉害了,若是他不走,一个剑修,哪里会让别人欺负他的徒弟。不过他自己会不会替这场大考思量,我觉得按着他的脾气,不大可能。或许是那红绳真的比较重要吧。”
韩先生思量片刻,叹了口气说道“也好,你们都离开北境,而我也碍于儒家身份不能出手,也借此让轩儿再好好历练历练吧。”
老王爷将茶杯里的茶喝完之后,忽然站起身走到竹楼门边,然后回头意味深长地看向韩先生。
韩先生不解道“还有何事?”
老王爷抬起下巴,点了点竹楼二层,然后一脸难以置信地表情,“非礼勿听这种事也要我说啊?”
韩先生无奈道“哪有你这么当爹的。”
“我儿子是你徒弟,李子算你半个闺女,也算我半个闺女,他俩在一起这多好的事,你不帮着撮合也就算了,孩子们卿卿我我,怎么一点眼力见都没有。”
韩先生白眼道“你瞅瞅你那个混不吝的样子,典型的小人得志。”
老王爷忽然笑道“要不聊聊当初我跟馨宁的事?”
韩先生实在有些无奈,轻声说了一个似乎有些“有份”的字“滚。”
“你不走啊?”
韩先生无奈起身,“我走后门。”
两位上了年纪老人陆续离去,将一座寂静地竹楼留给两个年轻人,亦如日后为他们留下一座王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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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之后,镇北王南下,去往京都。
一路之上,这位即将花甲之年的老人,路上所带随从只有一个蒙住双眼的车夫,一位佝偻老者,以及一个修为极高的年轻修士。
年轻人的名字叫陈淮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