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僧人的这看似平淡,实则不容质疑的言语,罗浮并没有像先前那般咄咄逼人,因为这世上还没有几人能够硬抗这道天雷而不退分毫,所以眼前这个带发出家的僧人有实力与自己讲一讲道理,故而他罗浮听听也无妨。毕竟这山巅之上的是非,历来与实力有关。
例如罗浮为那女子报仇,以雷霆手段直接将那鸟族之人的全族尽数屠杀殆尽,而前不久又刚好遇见了那位狐族长老的后辈,不由分说,自然是随手灭掉全族。如今山巅之上的人们大多数都是这样讲道理的,想眼前僧人这般处处留有余地,不愿过多计较的人,在那些人眼中就是个傻子。
罗浮收起念珠,沉声问道:“给我一个离开的理由。”
僧人双手合十,并未给出答案,而是反问道:“还请罗施主给我一个留下的理由。”
罗浮有些诧异,不禁皱眉道:“当年他们为了大道,取走了我妻子的性命,如今我不过是讨个公道而已。”
“施主所谓的公道,就是任你随性而为,于此方天地间想怎样就怎样?”僧人神色肃穆,沉声问道。
“当年他们杀我妻子时也是心念一起,便随意而为,那时怎不见你去管呢?!”罗浮讥笑道。
僧人轻念一声佛号,然后说道:“贫僧人小力微弱,而天地广阔,且世间不平之事,又实在时太多太多,故而小僧无法做到‘达则兼济天下’的那一步,只能从身边的小事逐一做起。施主心有怨气,与当事之人寻仇便可,何苦为难那无辜之人呢。”
“那场观道,鸟族与狐族受益极大,怎么能算作是无辜之人?”罗浮神色愤怒,咬牙切齿道。“况且那鸟族之民躲我躲了整整一甲子,狐族更是隐姓埋名,举族北上,你说他们这不是心中有愧,是什么。我杀他,自然是他该死!”
“阿弥陀佛。”僧人不禁摇头,有些惋惜地说道,“罗施主当年也是佛家弟子,如今怎么忘了那一念成佛,一念堕魔之说。”
“若是成佛只能看着家人死去,而无所作为的话,那么我甘愿成魔。”罗浮眼神坚毅,但在那双死死盯着眼前之人的眼眸中,却藏着一种极为悲伤的情绪。
佛魔二者,其实皆与他无关,他要的只不过是一个平凡的女子而已,可这个世道却给不了他。自己昔日的恩师要他学会“逃禅”二字,自己当年最敬佩之人,却让他去学着该如何放下。当时的他似乎真的以为自己错了,而且是大错特错。他不该爱上一个本就是傀儡的女子,他也不该为此与两位山上前辈公开为敌,更打杀其族中弟子无数。他曾强行拘押自己的念头,让自己都相信自己错了,而将那份相反的声音给关在了心湖之中,那最寒冷且最黑暗的地方。
直到罗浮遇见一位剑客,那份相反的声音才终于破水而出。他没错,他只是在以自己的方式帮着自己的妻子报仇而已,他又有什么错?!
他当初遇到的那名剑客姓张,身边跟着两个同样练剑的年轻人。两位年轻人的这个师父似乎很懒,懒到都不愿意为这两个年轻人取一个像样的名字,就那么姓许的,姓薛的称呼着。他记得剑客当时一眼便看穿了自己的处境,然后笑着说了一句,“世间的对错都是别人定的,至于你自己心中的对错,该由你来定才对。”
一时间,罗浮茅塞顿开,强行拘押的念头终于在那一刻得到了释放。张欣楠在临走之前,还给他留下一句话,“众生平等,这本就是你佛家的至理名言。”
对,众生平等。罗浮的妻子也是人,也有堂堂正正活在阳光下的权利,而不是做一个任人观道,轻易便可决定生死的傀儡。
其实当初他分出一部分心念化作小和尚,去镇北王府找韩先生,让他帮自己给张麟轩带句话,来此见上一面,未必没有还了张欣楠人情的意思。
不过那道凤凰气息确实是要取走的,至于那份画卷的玄机,他可以当做是“让利”给少年,毕竟自己不是真正的生意人,做买卖还是厚道些的好。或许正是因为自己心中,还存着这所剩不多的某些善意,那位老僧才愿意在离开之前寻到自己,言语几句吧。
其实那小子先前说话还算重礼数,但后来的那副模样,可当真让人喜欢不起来。再不济我罗浮跟你师父还有些拿得出的交情,你一个当晚辈的这么跟我说话,不是找打,又是什么。
至于那个听老僧说,如今还在昏睡的女子,他确实是要带走的,毕竟凤凰一族的气息对于他接下来要做的事情,极为重要。不过却不是字面意思,他要带走的,其实是那女子体内的那只“凤凰”的雏形,而且刚好少年拿来的那副画卷就可以做好这件事。
至于罗浮为何与天上的这个带发出家的僧人动手,自然是他爱多管闲事,而且言语高高在上的后果。不然自己吓唬吓唬那小子,然后再随便闲聊几句,其实他就可以离开这处是非之地。也不会被那身处四方之人给牵动情绪,让自己原本极为平静的心湖,波澜骤起。而罪魁祸首,自然是那个如今身在南边的道人。
“罢了,罢了。禅念,罗浮想做什么,就随他去吧。”一个威严的嗓音忽然在这位带发出家的僧人耳边响起。
“弟子,知晓了。”这位名为禅念的僧人,身上佛光渐渐退去,洁净的僧衣再度恢复成原本那破衣烂衫的模样。然后僧人化作流光一闪而逝,七彩的流光中分出一道极为洁白的光芒,落在云端化作一位老僧,老人在离着罗浮极远的地方,盘膝而坐,开始闭目养神。
那道再度传来,这次落在罗浮耳中,“这次你私自潜入朔方城的事,我们就不与你计较了,不过日后需要你去一趟镇北城,还了今日的因果。”
罗浮不屑道:“我为什么要听你的?”
身在远方的那人笑道:“就凭我是一教之主,这个理由你看行不行?”
罗浮选择沉默。既然人家都搬出这个身份来了,那还有什么好说的。
“跟人家白夫人好好道个歉,这次真是你的不对。她虽是狐族,可与你却毫无恩怨,这般平白无故打砸了人家的店铺,不合规矩,你要做出赔偿的。”
“我没银子。”
“这笔钱,我会找人帮着先垫上,以后你记得还。至于那些扰人家门的恶鬼,你赶紧带走。”那人没好气道。
罗浮不再多说,作势便要离去。不过心中却留有一个疑问,这场考试的目的到底为何,看样子如今盯着此处的人似乎有点多。
罗浮为何这样想,原因在于方才那一声闷雷之后,看向此处的人实在太多了。像他这样修为强大的人,别人若是投以目光,看向自己,那么他自然而然也会顺着那道目光回望一眼。你瞧得见我,我自然也能瞧得见你。
那人忽然拦住罗浮,最后说道:“城内的东西,不许带走。至于你跟张欣楠新收的那个徒弟愿不愿意再聊聊,看你心情。你不用与我皱眉头,一副要吃人的样子,有些东西确实是讲究缘分的,该是你的自然就是你的,不是你的,莫要想,莫要碰。至于这行大考,与往日不同,不是我三个出的题,你自己看着办吧。”
言语说罢,那人便收回了目光,然后接着坐在一处茅屋内的蒲团上,静心打坐。坐了没多久,他就有些烦躁,不由得站起身,走出屋外,瞧着屋外的那一缕袅袅炊烟,不禁露出笑容,“炊烟袅袅,平平淡淡。这既是您的初衷,也同样是弟子的初衷啊。”
罗浮从云端落下,不禁皱起眉头,自己不仅无所得,还要欠下一屁股债,就因为那家伙的一句话?就这样,不了了之?
当罗浮开始走向酒楼之时,他便重新恢复成了先前的“孩子”模样,然后大摇大摆地走入楼中,径直朝着那只昏倒在柜台前的狐狸走去。
罗浮微微躬身,按照先前那人所说,恭敬地弯腰行礼,然后态度极为真诚道:“对不起。”
一旁的张麟轩不禁长大了嘴巴,这一幕确实有点出人意料。难不成出去半点事,这一会儿的功夫,脑子就傻了?不赢啊。
与张麟轩并肩而立徐睿,轻笑道:“罗先生此刻的这一声道歉,白夫人恐怕是听不见的。”
罗浮起身,皱眉问道:“你是谁?”
“晚辈朔方城徐睿,见过罗先生。”徐睿拱手致意。
“哦,想起来了,是那个破格登楼,然后开始撰写美人榜的徐睿?”
徐睿点头已示承认,然后笑着纠正道:“是胭脂榜。”
罗浮没兴趣在此事上纠结,扭头望向张麟轩,淡淡道:“那张老和尚给你的画卷,你就挂在那昏睡之人的床榻旁就行,两个时辰之后,她自会醒来。”
“就这么简单?”张麟轩有些难以置信。
罗浮懒得与他言语,所以就没有说话。他眼神怔怔地望向酒楼门外,心有所思。其实还可以更复杂一些,但说与不说结果都一样了。那个家伙既然已经告诉自己城内之物,不许带走,那么就真的拿不走了。
心存侥幸,当下是不可能了。
不了了之,是那人一贯的做法,亦如当年,他只是随口跟自己说了一句,放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