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奴才告退。”管家没再说什么,从地上爬起来,轻手轻脚退下来。
随着一声轻轻的关门声传来,房中顿时陷入了死一样的沉静,卫老国公躺在床上,眯着眼儿看着帐幔上那个绣着福禄寿图案的小荷包,那是大女儿尚未出阁前,给绣的,那个时候,大女儿还不是后来高贵雍容的皇后娘娘,亦不是他恨不能划清父女界限的不肖女儿,那个时候,她还是他的掌上明珠,也是等着穿上嫁衣嫁给心上人的羞怯姑娘。
“就这么一门心思盼着嫁人啊?”那个时候还不到四十岁、正年富力强的卫老国公,看着终日一门心思一针一线做嫁衣的女儿,心里不由得泛酸吃味儿,“真真是泼出去的水,这还没出嫁的,心却早飞了。”
“爹,你又取笑人家!”姑娘不干了,红着脸抱怨父亲,然后举着手里绣了一半的绣绷跟卫老国公道,“爹,您看清楚了,女儿今天可不是在做嫁衣,人家是在给您做香包呢!看您收不收女儿这泼出去的水做的香包!哼!”
“收收收!女儿绣的,我当然要收,”再开口的时候,他声音都不知温和了多少,坐在一边看着闺女给自己做香包,脸上的笑意就没有消退过,不过顿了顿,他表情又严肃了起来,压低声音叮嘱女儿道,“虽然你与殿下的亲事早就已经板上钉钉,不过万岁爷赐婚的旨意到底还没有下来,少不得要注意些,往后再不许你偷偷跑去与殿下见面,记住了吗?”
“爹!女儿哪儿有那样不懂事儿?”女儿被他说得面颊绯红,羞涩难当,“爹,女儿……女儿晓得分寸,您就别老是婆婆妈妈的了。”
婆婆妈妈?
他闻言不由哑然失笑,没办法,在自己最疼爱的女儿面前,他就是放心不下,就是停下不婆婆妈妈的叮嘱。
这许是夫人早逝的缘故吧,他总觉得亏待孩子们,总想着对孩子们好一些,再好一些,尤其是肖似发妻的长女。
不过,在不久之后,他会后悔自己对女儿的过分溺爱骄纵,而这份悔恨,还会贯穿着他整个后半生。
……
眨眼之间,竟都是二十六七年前的事儿了。
他的掌上明珠到底没能嫁给心上人,也到底没有将自己婆婆妈妈的叮嘱放在心上,她一步错,步步错,害死了自己,害苦了卫氏一门,也害苦了自己的两个孩子。
“外祖父,你告诉我,清明他……是不是并非父皇骨肉?”
那孩子的发问还在他的耳畔萦绕,当时,卫老国公的一颗心因为紧张几乎都要破膛而出,在他自己能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一个巴掌狠狠打在那个孩子的脸上了……
就像多年之前,他同样一个巴掌狠狠打在大女儿的脸上。
“啪!”
“你是不是疯了?聿怀死了,你就要嫁给聿平?你知不知道他们是兄弟?你还知道知道什么叫礼义廉耻?!”那个时候,他真是愤怒到了极点,不止愤怒,还有说不尽的恐慌,那种即将看着女儿往火坑里跳的恐慌,那种卫氏一门老小都要为之陪葬的恐慌。
“我不要礼义廉耻,我就是要嫁给他!我要做皇后!我要我的儿子做太子!”从来都娴静温柔的女儿一夕之间变得那般癫狂陌生,她抚着平坦的小腹,动作带着将为人母的温柔慈爱,可是她整个人却已经歇斯底里,“聿怀做不成皇上,我必须要让我跟他的儿子做皇上!我必须要完成聿怀的遗愿!”
“你……你真是疯了!你当聿平殿下是傻子?他肯娶你不过是为了要利用咱们卫氏一门坐稳江山,他肯真心对你?真心对别人留下的野种?还让这野种继承大统?是你疯了还是他疯了?!”
“他会的,他答应我的,他说……说只要我肯嫁给他,他就会对这孩子视如己出,我……我信的他说的,他喜欢我的!早就喜欢我的!他承诺日后会、会立我儿为太子,他骗不了我!他说的是真的!爹爹,你就答应吧!这是聿怀唯一给我留下的了,我……我不能失去这孩子,要不然的话,我……我真是没法活了!爹,你……你得给我留个念想啊,要不然我……我真还不如一头撞死去寻聿怀了……”
女儿跪倒在地,哭得歇斯底里,卫老国公的手攥紧又松开,松开又攥紧,半晌,他还是硬着心肠道:“到底是为了个死人活,还是为了卫氏一门几十口老小活,你自己想清楚了,真要是想不清楚,那你……就索性一头撞死去寻你的聿怀去吧。”
言毕,他转身离开,不顾身后哭晕过去的女儿,不仅如此,他还吩咐管家,冷声下令:“不管小姐能不能想通,都不许小姐迈出房门半步,直到……小姐落胎、新皇立后。”
他要为女儿想,要为卫氏一门想,要斩断所有隐藏的祸根,能在京师这步步惊心的地界安身立命本就不是易事,更何况怀里还揣着这么大一个不知什么时候会爆的大雷?
卫氏一门赌不起,尤其是跟那位昔日的学生、如今高高在上的新皇,赌不起。
他不能赔上女儿、赔上卫氏一门上下几十口性命。
如果必须得做出选择,他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放弃女儿,即便这会让他的后半生每一天都活在对女儿愧疚的锥心之痛中。
但是他最不愿看到事情还是发生了,当天晚上,他的女儿在新皇暗卫的帮助下,逃了出去,翌日,圣旨送达,万岁爷要迎娶卫氏嫡长女,跪地听旨的时候,他一个字儿都听不进去,他彻骨冰凉,他心里反反复复都是两个字:完了。
是啊,完了。
他的女儿完了,他的家完了。
“卫大人这是欢喜糊涂了?怎得还不叩头谢恩?”前来传旨的首领太监赵德安皮笑肉不笑地看着浑身僵硬的卫国公,目光晦暗不明。
那天,卫国公到底没能欢欢喜喜谢主隆恩,他压根儿就没有接旨,就在赵德安说完这话的时候,卫老国公眼皮一翻,身子一软,人就当场晕死了过去,一片鸦雀无声之后,卫府乱作一团。
卫国公在昏睡了一天一夜之后醒来的时候,卫国公府已经是张灯结彩、喜庆的一片,他看着窗子上贴着的喜庆的窗花,只觉得刺眼极了,一颗心宛若坠入冰窟。
“谁叫你们布置的?”卫国公跌跌撞撞下床,一把抓住了管家的手,咬着牙低吼着,“我答应这门亲事了吗?我同样让她嫁过去了吗?”
管家面色煞白,没有一丝喜庆模样,明显对这场婚事也带着恐惧与排斥,但是他却不敢违拗圣旨,他不安地看着卫国公,磕磕巴巴地道:“老爷,这是万岁爷的……旨意,明天就、就是正日子了,太、太后也已经拍板同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