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敢用力,从前是生怕自己力大搓疼了姑娘细嫩的皮肤,现在是……
手底下姑娘的那张脸实在瘦得可怜,指腹所到之处俱是嶙峋一片。
他苟延残喘这些年,是他的妻用血肉给在他续命,他早就该死!
枯竹一般的手指越来越颤,终于再也撑不住了,身子晃了两晃,他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面色惨白如纸,空洞的眼睛里面都是绝望和痛苦。
“翩翩,我不想死!”
是的,他不想死,即便知道自己已然病入膏肓药石无医,即便知道是个废物,活着也只能拖累妻子,但凡有点儿良心早就该自我了断,而不是贪生畏死,装作喝不出来参汤的滋味儿,自欺欺人地不去想她是怎么东拼西凑来的银子给他换来人参供他苟延残喘……
即便如此,他还是不想死。
“翩翩,我多想看看你!我不知道你的样子……”当年失明之时还能强作镇定的男人,这个时候,却泪如雨下,哭得肝肠寸断,“翩翩,我怕……怕下辈子找不到你,我……我都不知道你的样子……”
所以他怕死,寻常有情人生离死别还能许个来生来世无怨无悔含笑九泉,但是他却是个瞎子,偏偏还是在遇到他的翩翩之前就瞎了眼,他不知道自己的妻到底长了怎样的一张脸,即便那张脸他已经抚摸了无数遍,但是心底却还是一片空,怎么都拼凑不起来。
这辈子都记不住那张脸,下辈子他要如何去寻他的翩翩?
他跟翩翩,就只有这一辈子,这短短的……一辈子啊。
他不甘、不安、不舍,所有的不安跟恐惧,到了濒死的这一刻都通通爆发了出来,他瞪着空洞的眼睛一脸扭曲狰狞、死死攥着翩翩的手,即便那模样会吓坏翩翩即便那力道会弄疼翩翩,他也顾不上了。
他不想死!他舍不得他的翩翩!
翩翩顾不上自己被摔疼的腿,伸手环住了男人的头,带着他伏在自己怀中,她一下下轻抚男人颤抖的后脑,一边不住亲吻男人的额头,试图缓解他……濒死的恐惧跟不安。
“赵清明,不要怕,”她一字一字柔声说着,捧着男人那张脸,泪眼朦胧的一双眼一眨不眨盯着面前同样湿润、倒映着自己的眼睛,深深地看着这张她爱极了的脸,“我记得你的样子啊,下辈子,我会去寻你。”
这一刻,终于还是来了。
翩翩一直都克制着不让自己多想,她只想在赵清明活着的时候,让他舒舒坦坦、轻轻松松地享受活着的每一天每一刻,她的难过她的悲伤她的眼泪,不应该成为赵清明痛苦内疚的根源,同时她还一直存着自欺欺人的侥幸。
万一上天垂怜他们两个可怜虫呢?
万一京师的贵人良心发现,派太医来给赵清明医治呢?
万一……真的有万一呢?
可惜,没有万一。
翩翩以为自己会崩溃,会受不了,她一直都在强撑而已,她并不是多坚强的女子,她胆小柔弱惊恐不安,她的天就要塌了,但是真到了这个时候,面对着这样的男人,她却奇迹般地撑住了,没有惊恐没有慌乱,除了两行清泪,她整个人镇定无比。
是啊,又有什么可慌可怕的呢?终归世世生生死生相随。
“翩翩……”怀中惊惧不安的男人,渐渐缓和了下来,手指颤颤去抚翩翩的脸,触手之处皆是湿润冰凉,“翩翩,哭完这次就别、别哭了,这辈子,我……我害你掉了这么多眼泪,下、下辈子……”
下辈子什么?他已经说不下去了,泛白的嘴唇还一个劲儿倔强地颤着,似乎不甘心就这样走。
“赵郎,记得别喝孟婆汤,”翩翩握住那只陡然僵硬的手,最后一次亲吻男人的唇,“黄泉路上别走太急,等等我。”
……
人在死前会想些什么呢?
翩翩想起了母亲濒死时候的样子,没有不安不甘,也没有怨恨恐慌,那张脸上只有不舍,还夹杂着一丝解脱。
“囡囡,别走娘的……老路,”方氏最后一次握住女儿的手,灰白的嘴唇颤个不停,最后一次叮嘱告诫女儿,“别为了、为了男人……要为自己活……”
濒死的方氏竭尽全力向女儿传授自己的人生经验,最后的不舍跟担心都留给了女儿。
那时候翩翩只知道哭,一个劲儿地点头,说女儿记住了。
那个时候,如果有人告诉她,她后来会对一个男人用情至深,甚至心甘情愿生死相随,她自是不可能信的。
可她到底还是走上了娘的老路,一辈子的酸甜苦辣、笑与泪,甚至生死都为了一个男人,实在是没出息得很,不过她比娘走运,她的男人是这世上最好的男人,所有的没出息也就都值得了。
想到此处,翩翩苍白的脸上不由得浮起一个甜甜的笑来,凑过去亲怀里男人的额头,费劲地往下挪,和平时一样,枕在男人的胳膊上,身手环住男人的腰,巴掌大的脸都扎进男人怀里,贪婪地嗅着男人身上的味道,直到肺腑之间都是他的气息,这让她格外安心。
柿子树太小,压根儿遮不住秋日午后的烈阳,夫妻两人就这么相拥着躺在温暖到灼人的阳光下,这温暖让翩翩觉得舒坦,觉得放松,这些年来的疲惫跟提心吊胆,都烟消云散,如今心里就只剩下满足跟安然。
太困了,翩翩闭上了眼,昏昏沉沉间似乎听到了敲门声,是买家来收房了吗?
那她还真挺对不起人家的。
但是翩翩已经没力气去道歉了,事实上,她压根儿就没有心思去想别的了,脑中走马灯似的滑过一张又一张画面,每一张都是她跟赵清明,每一张都是她这辈子最珍贵的留念。
那这走马灯的起..点在哪儿呢?彻底陷入沉睡前,翩翩还在想。
应该是……五年前,她嫁给赵清明的那一天。
……
翩翩是承元二十六年三月三十嫁给的赵清明,说起来,他们的缘分说深挺深,说浅也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