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日头暖旭,懿妃正倚在暖座上捧着各宫报上来的账本细细阅着,身上盖着一袭天水碧色蚕丝薄被,侧耳听着屋外清脆鸟鸣。
过了半晌隐约听得殿外有阿琼与男子对话的声音,不觉探着窗缝望去,见来人正是白长卿。
阿琼引着他入内,白长卿躬身施礼道:“娘娘金安,不知急唤微臣来有何事。”
懿妃凝眸看着他,淡然一笑:“白太医,多谢你长久护着婉嫔周全。你如今在太医院不得志,本宫想着你若衷心,也可帮着提拔提拔你,别叫人才埋没了。”
白长卿大喜,旋即跪地深深一揖道:“微臣人微言轻,劳娘娘费心,自当涌泉相报。”
“你起来吧。”懿妃将袖口略略挽起一截,露出纤细白皙的手腕:“今日着你来,是本宫私心里有一事要你帮忙。自本宫入宫以来,一晃过去了数载,当日同入宫的嫔妃皆得孕,若论荣宠,本宫虽不及婉嫔可也算得不缺,奈何这肚子却迟迟没有动静。”
白长卿从容一笑,取了纱绢折在懿妃手腕上,后又搭三指,感受着她脉搏的跳动:“娘娘位份尊贵,自有比微臣更有资历的太医侍奉,怎偏寻了微臣?”
“旁人来瞧了皆说无碍,但因着娴嫔的事儿,本宫心里总存了个疑影。”懿妃无奈一叹:“生怕皇上同护着娴嫔一般护着本宫,即便是本宫这身子有事,也连着那些太医一并瞒着本宫。”
白长卿探脉良久,神色略略冷凝,他抬头瞥了懿妃一眼,正与懿妃眼神撞上。
他神情素来温和,可现下却瞧着有些不妥,懿妃心中一沉,忙问:“可是有何不妥?”
白长卿沉吟片刻,复了笑容道:“娘娘万安。”
懿妃顿了片刻,又道:“若是无事,何以本宫迟迟不得子嗣?”
白长卿一面收着纱绢,一面回着懿妃的话:“成孕一事,讲究天时地利人和,娘娘如今正年轻,身子用心调养着,总会有的。”
懿妃不再言语,神色也瞧不出是喜是忧。
阿琼见状忙道:“那便劳烦白太医开些温补的坐胎药来给娘娘调理着身子,若是他日一朝得孕,必得是个阿哥才好。”
懿妃按着心口,露出一个无奈的笑容:“这么些年喝下去坐胎药的还少吗,罢了,且顺应天意吧。”
白长卿余光扫了一眼懿妃手上血红色的扳指,稍凑近些奇道:“娘娘这扳指好生精致。”
懿妃抬手一望,泠然道:“初入宫时皇上便赐了,金银细软的总是小巧,只是这里存着本宫与皇上的情谊,戴久了,旁的物什再精致,也入不了眼。”
白长卿诺诺应是,后躬身又是一揖,向懿妃告退。
阿琼将懿妃放置在案上的账本收起,恭敬道:“娘娘,白太医如此说,您可该安心了?”
懿妃颔首,须臾又摇头:“话虽是如此说,可看着旁人接连得子,本宫这心里又哪有不盼的?”
她淡然一笑,起身在阿琼搀扶下上榻睡下:“纵像白太医说的,这事讲究天时地利人和,本宫如今是不求圣宠了,但愿天命顾我能得一子,如此宫中这岁岁年年百无聊赖的日子,也算有个盼头。”
白长卿离翊坤宫时虽是面色如常,可背后却暗暗虚浮了一层冷汗。
只待拐入长街时,他才席地而坐,面色煞白喘着粗气。
方才探脉,懿妃的身子显然有用过麝香的迹象,且那分量极重,若非经年累月绝无此况。
这些年来为懿妃问诊的太医不下十数,可人人皆报她平安无虞,这里面定是存了些不为人知的隐秘事。
加之她手上带着的那枚扳指,独独散着一股异香。
他虽不敢笃定,但那味道却像极了原麝的香囊干燥分泌物中提取而出的香脐子。
此物拥有极强的破血化瘀之效,长久用之即便有孕也多不得活。
白长卿有此一问,懿妃更提及此物是皇上赠与,他便知其中一二玄机。
想来懿妃带着鳌拜义女的身份入宫伊始,已为皇上所忌惮,是不愿让她有孕的。
可这事他在太医院数载,却并未听旁人提及过,若无皇上明示,何以人人都能瞧出其中关窍闭口不言?
他一路带着忐忑心思入了太医院的门槛,恍神间却与一人撞个满怀。
还来不及吃痛,抬首见是院判傅卓,忙俯身行礼致歉道:“微臣鲁莽,惊了院判大人。”
“无妨。”傅卓拍了拍衣襟,睇着他惨白面色,淡淡道:“听说你被懿妃娘娘召去了请脉?”
白长卿心中一惊,忙道:“是,微臣心中尚有一事,想得院判大人明言。”
傅卓挑眉‘哦’了一声,笑道:“可是为着懿妃娘娘的身子?”
“正是,懿妃娘娘她......”
“懿妃娘娘万安,白大人可是觉得有何不妥?”
傅卓打断了白长卿的话,一脸隐秘瞧着他:“有些事你可以说,有些事你只当自己是半个痴儿浑然不知即可。若想在宫中活命,靠得从来都不是你精湛的医书,而是......”他稍顿,指了指自己遍布褶皱的双眸:“要靠着一双慧眼。大人可明白?”
白长卿被他这话吓得不轻,用力颔首回道:“微臣技艺不精,许多病痛是瞧也瞧不出的。懿妃娘娘位份尊崇,召微臣请平安脉是瞧得起微臣,微臣自然不负院判大人与皇上所托,自当‘尽心尽力’侍奉其右。”
傅卓爽朗一笑,掌上用力在他肩头按了一按:“白大人聪慧如斯,前途自然无量。需知你我入朝为官,皆是仰仗天子恩眷才得以养家糊口。奴才们要做的便是尽心侍奉主上,为主上排忧解难。如今懿妃娘娘万安,皇上自然也是万安,此事最好的结果,不就是如此吗?”
白长卿额上滴下豆大的汗滴,连连诺是。
后来的日子,懿妃三两日便召白长卿入宫请脉,他也总顺着太医院一样的口风向她报着平安。
只是此事太伤阴鸷,他心里不忍,因此偷偷在所开坐胎药的方子里添了几味中和香脐子药性的药物进去。
虽知是泥牛入海于事无补,但也只为求得半分心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