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逗得事不关己的嫔妃嬉笑连连,珞馥、毓宛与柔嘉面上羞红不已,连着容悦也面儿上挂不住,出言止住了笑声,肃然道:“皆是皇上后妃,举止粗鄙,成何体统?”见众人默然颔首,又向婉媃道:“婉妃,你好大的胆子。”
话方落,但听殿外内监通传一声梁九功请安贵妃,而后人便欢喜着眉眼入内,肃声宣旨:“皇上口谕,婉妃钮祜禄氏,恭谨自持,端礼六宫,即日起,共贵妃佟氏同理六宫事,钦哉。”
旨意毕,众人离座跪地接旨。梁九功在宫中浸淫多年,早已活成了人精,哪里有瞧不出这地界气氛尴尬?
于是宣了旨意也不停留,只道御前还有事儿,便灰溜溜离去。
婉媃在云蝉搀扶下徐徐起身,拍了拍衣襟上的灰尘,悠然道:“贵妃娘娘若是不服臣妾对她们的责罚,大可现在便去乾清宫寻了皇上来,令他收回旨意。”
琳兰接言道:“怕是如今这事儿已然没了转圜的余地。大家伙没听见吗,方才梁公公宣旨,是说婉妃娘娘,与贵妃娘娘同理六宫事,而并非协理。如此说来,婉妃娘娘与贵妃娘娘,便都是咱们的主子娘娘。虽说贵妃娘娘位份更高些,可皇上圣意如此,咱们又如何能揣度呢?”
这一日,算得婉媃入宫十载,头一次尝到了权势在手的甜头。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便能定人生死,怪不得先帝前朝,后妃们为着后位一个个争的头破血流。
可这些,到底不是她想要的。
宫中的日子,就这般熬着,容悦忌惮着她,再无任何动作令她可抓住马脚。
可到底,还是容悦赢了自己一筹。
自那日知晓了皇上与自己同长姐下药,为着前朝事与自己虚与委蛇,心中便郁结难舒。
以至于如今每每面对着皇上,那满面笑意皆需要佯装才可不漏痕迹。
后来那日,柔嘉被罚去洒扫奉先殿时,人累晕了过去。
再醒身时,太医已报,人已有了数月的身孕。
只是如今,皇上膝下子嗣众多,柔嘉本不得宠,这样的消息到底没为她添了荣耀。
皇上也只是草草慰问了两句,该赏赐的东西依着惯例赏赐下去。
如此,日复一日,日子渐渐熬成了一口枯井,再无了往日的憧憬光鲜。
转眼,御花园姹紫嫣红开遍,宫中一片春意盎然之景,如今再游于御花园,心境早已不复往昔。
于长亭中呆坐许久,忽而起风,云蝉劝离半晌而不肯去,无奈之下,只得自己回宫取了披风来,生怕婉媃在这地界受了凉,若染上春寒可要头疼。
春日的御花园总有着漫天的飞絮,徐徐而落若雪一般。
顺着风扬起,渐渐迷了人眼。
倏然眼前飘过一方笺,正不偏不倚落在婉媃足边。俯身捡起,却见是出自自己手艺的‘洒金辛夷笺’。正迷茫着,不远处传来男子浅浅喘息声,回首一看,见是沈夜疾步追来,一时间见了辛夷笺在自己手中握着,面上还泛起了薄薄红晕。
“微臣请婉妃娘娘金安。”
沈夜拱手一揖,而后背依在长亭柱上匀着气息。
“大人在寻此物?”婉媃将辛夷笺递至沈夜手边,沈夜妥帖放入胸怀收好,道声多谢,便再不言语。
婉媃默了半晌,无奈浅笑:“这样杀头的东西,大人怎还留着?”
“旧物用久了,总有感情。”沈夜似是想也未想便冒出了这一句,话落才知错了言语,忙转了话锋道:“昔日在府邸里,二小姐将此物赠与微臣,与微臣而言,这辛夷笺不单单是一绣样,而是多年来孤苦无依飘零世间寄人篱下,终于有人肯真心待微臣,视微臣如亲。二小姐如是,大小姐......亦如是。”
婉媃细细打量着他,欲言又止,只低声道:“这宫中行差踏错一步,便是杀头的大罪。大人为了昔日的情谊,犯不上冒这般险境。何况......”她目光远眺向宫墙外,叹道:“何况今日的钮祜禄府,唯余断井残垣,与大人交好之人,除却本宫,再无旁人。”
“娘娘这话说的伤情。”沈夜凑近婉媃一些,于长亭对角席地而坐:“娘娘该如是想,便是到了如今,您于宫中,还有微臣这般的故人。与旁人孤身一人相比,总要好受些。”
沈夜本是习武之人,又生得粗狂男子性格,虽说生得俊朗,但一行一举皆与他这面容极不相称。
人不拘小节,席地抱膝而坐,端像是京中市井小痞,哪里有半分御前侍卫的模样?
婉媃正欲笑着拿他打趣,却见人信手捡起了地上随风飘落的树叶,送入口中双唇微闭,轻轻用力吹气,那叶片竟发出了如翠鸟鸣啼的清脆响亮之声。
那声音并非是几个杂乱无章的音符,而是一气呵成的一段曲子。
那曲子婉媃最是熟悉,便是他们少时常听的一阙曲,唤作‘庄周梦’。
凝神听完,不觉连连称奇:“从前怎不知你有这样的本事?小小叶片,也能成曲?”
“市井奇技淫巧,也是入宫后同庑房的同僚学来,娘娘尊贵,哪里见过这些玩意儿?”沈夜信手将那叶片揉碎,随风一扬,便消散无踪。
再抬首时,见婉媃不知何时亦捡了一片树叶置于唇齿间,学着他方才的模样吹着。
只听她口中发出‘噗噗’声,宛若出恭一般,空气登时寂静如胶凝住,沈夜紧紧闭着双唇,却终忍将不住笑出声来。
婉媃面上一红,将树叶扔到一旁,嗔怪道:“沈大人!有什么好笑的。”
沈夜大大咧咧摆手道:“娘娘如此,倒让微臣想起了从前于府邸时您的模样。像极了。”
人笑得四仰八叉,因着抱膝而坐,身子不稳,一个后仰便向后跌了去,直翻了个跟斗才立住身。
这滑稽模样逗得婉媃‘噗嗤’笑出了声来。
她这才觉着,自从长姐崩逝之后,自己已然许久,未如此会心笑过。
欢笑过后,于冷风口中立得久了,婉媃鼻尖一痒,忽而打了个喷嚏。
沈夜见状,忙道:“娘娘,瞧着快要落雨了,怎无宫人跟在您身旁?”
“人回宫去取了披风来。”婉媃举眸望天,打趣道:“春日里的天儿便是这模样,自入春以来,京中便少雨,怎会说落便落?”
可天亦是经不住人念道,婉媃这话方落,便有淅淅沥沥的倾盆大雨落下。
二人立于长亭中面面相觑,许久,只听沈夜佯装无奈摇头,叹道:“从前听闻娘娘一张巧嘴念道死了吴三桂,却不想连求雨这一技也如此通晓,微臣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