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暮色四合之际,婉媃一早立在坤宁宫外候着容悦。
人来时,仍是精心装扮,华贵衣衫与金银首饰遥相呼应,面上含笑,眼底不见半分戾色,幽幽瞧着自己。
婉媃细细瞧着,她似乎比从前苍老憔悴了一些。
“娘娘来的好早。”
容悦的手指轻轻扫着氅衣袖摆略微隆起的褶皱,似笑非笑道:“难为你一早在这儿候着。”
婉媃浅笑:“今日是贵妃娘娘跪拜孝昭皇后新牌位的日子,臣妾如何敢怠慢?”
容悦冷冷睇她一眼,鼻尖轻嗤,不徐不缓将坤宁宫宫门推开。
瞬时,一股呛鼻的湿潮气息便扑面而来,呛得她直打了两个喷嚏。
自懿德崩逝之后,皇上拟旨坤宁宫再不许后妃入住,一砖一瓦,皆需保存着懿德生前的模样,以此追思。
日久,坤宁宫无人修葺洒扫,自然尘埃遍布,湿气冲天,更因殿内不燃烛火,瞧着颇有几分阴森骇然。
容悦立在殿门外,久久不愿挪步,更厉声吩咐从旁侍奉的雀珍入内将烛火燃起。
雀珍领命上前,却被云蝉一把拦住:“皇上有旨,坤宁宫不得见火光,以免不慎走水。”
容悦扬眉看她:“不燃烛火?入夜的天儿里面什么都瞧不见,要本宫如何行礼?”
婉媃轻巧一笑,将云蝉拦着雀珍的手按下:“这婢子愈发不懂规矩,贵妃娘娘要如何咱们哪里敢拦着?只是怕着皇上会为此不高兴,还以为贵妃娘娘不愿真心跪拜故皇后。”
“你休要拿皇上压着本宫。”容悦冷面看着婉媃,喝了雀珍一句,人旋即紧着步子入内,掏出火折子来燃起了坤宁宫的宫灯。
殿内霎时生了光,懿德牌位正立在正座上的暖蒲上,容悦只瞥了一眼便觉寒意涔涔,索性硬着头皮快两步入内,匆匆行了三跪九叩大礼。
人因着心中发怵,又畏殿内阴寒,行礼时仓促不已,多是头还未完全磕地便急着起身。
婉媃瞧在眼中也不言语,只待容悦礼毕欲起身之时,才听她悠悠一句:“贵妃娘娘方才那是在给这大殿擦地吗?臣妾忘了,贵妃娘娘是最爱干净的。不如叫云蝉给您取块素布来,您先将地上的灰砾清干净了,再行跪礼如何?”
雀珍怯懦着面色,赶几步搀扶容悦起身。容悦掸去身上尘土,泠然道:“礼数本宫方才已然周全,婉妃若是喜欢洒扫宫室,你便留着替你长姐扫个干净。本宫乏了,先回宫了。”
“娘娘这便算全了礼数?”婉媃目色阴沉,闪着幽暗的星芒:“皇上命臣妾随行,是要臣妾瞧着贵妃娘娘周全礼数。娘娘如今这般敷衍了事,臣妾如何与皇上交代?娘娘若乏了自可回宫休息,臣妾随后便会将这事儿原原本本告知皇上。臣妾觉着,皇上应会不厌其烦,再召娘娘入坤宁宫行礼。”
容悦回首,鼻中‘哼’了一声道:“依着你的说法,本宫即便恭敬行礼,你同样可以与皇上胡乱说嘴。怎地?难不成要本宫日日跪拜你那薄命的长姐?”
“贵妃娘娘肯拜,也得孝昭皇后肯受着不是?”婉媃清冷一笑:“您是极聪明的人,如今此地只余彼此,咱们又何苦装腔作势?臣妾想要贵妃娘娘如何,您心知肚明。”
容悦瞥她一眼,黯然沉郁:“你惹出这许多事儿,便是为着要本宫向你长姐叩首认罪?你且思量清楚,赐她扳指,夺她子嗣,伤她心思的人,从来都是皇上而不是本宫。本宫做了什么?本宫不过将这事儿原原本本告诉她了个通透。”
“若不是你在合宫夜宴落毒长姐杯璧反倒阴差阳错毒死了欣太妃,长姐何以会误会皇上?”话至一半,婉媃瞥了一眼燃着的宫灯,淡淡道:“要你跪拜认罪,已然是便宜了你去。”
她行至宫灯旁,取下灯罩,露出摇曳晃眼的火星,手持灯座作推倒状:“贵妃娘娘且猜,今日若坤宁宫走水,你该当何罪?”
容悦一惊,遽然色变,指着婉媃怒道:“你在威胁本宫?”
婉媃不答,只将宫灯推斜一些,任蜡油滴在地上。
一旁,便是极易燃烧的素白纱帐。
若是坤宁宫失火,宫灯是她命雀珍点燃,即便与皇上实话实说自己无辜乃为婉媃纵火,可懿德是她的亲姐,皇上如何能信自己?
“钮祜禄氏,你连着自己的亲姐也要算计,便是死后也不欲要她安息吗?”
“说到算计二字,这合宫里哪里又有人能比得上贵妃娘娘呢?”婉媃泠然一笑,连连摇头:“臣妾自愧不如。”
话落,见那烛火即刻便要燃在纱帐上,容悦这才服软,恭谨跪地,向着懿德牌位跪拜,口中呢喃道:“皇后娘娘,臣妾知错。”
婉媃定定瞧着她行礼毕,面上扬起一记诡谲的笑意:“这一拜,是你欠了长姐的。瞧着贵妃娘娘面色不豫,可是不服?”
容悦静默不答,婉媃又道:“眼瞅着前朝战事欲平,届时大封六宫,这后位,怕已然是贵妃娘娘的囊中之物。”
容悦昂首看了她一眼,徐徐起身:“借你吉言。若本宫为后,自会好好儿待你。”
婉媃口中‘啧啧’两声,黯然摇头,满面惋惜神色:“臣妾倒是盼着娘娘待臣妾的好,只可惜,娘娘没这个福分了。”
容悦正奇她所言何意,忽见有滴滴水滴于房梁上滴落。
偏巧一滴落在自己掌心,手指轻搓只觉光滑无比,置于鼻尖一嗅,才大惊道:“火油?”
婉媃莞尔一笑,眼角眉梢露喜色,不存丝毫犹豫,竟将那宫灯生生推到在素白纱帐之上。
纱帐本为蚕丝所织,一遇火星霎时燃起,火苗急速窜至房梁,梁木潮湿本不易燃,可婉媃早已派人入夜而至,于梁木之上涂上了薄薄一层火油。
霎时间,坤宁宫火光冲天!
“你疯了!”容悦惊诧不已,在雀珍的搀扶下连连后退。
却见婉媃不紧不慢朝着正座行去,轻巧将懿德牌位抱在怀中,冷笑道:“臣妾多谢贵妃娘娘成全。”
话落,婉媃旋即悲怆恸哭,在云蝉的搀扶下,急急向殿外跑去。
一面跑,口中还一面呜咽喊着:“来人呐!坤宁宫走水啦!快来人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