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乾清宫中婉媃沐浴毕入寝殿时,正见皇上盘腿坐在菱窗下暖座之上,面上挂着星点微笑。
婉媃走近皇上,身上新洁的百花香气拂在他面上。皇上旋即收神,仔细瞧着她,笑意更甚:“这一场仗,打了七年,终于落幕了。”
婉媃笑着坐在皇上身旁,见皇上换了一身龙游九天的寝衣,且稍有褪色褶皱,于是一面理着寝衣的纹络,一面道:“皇上这寝衣旧了,臣妾择日制了新的与您换上可好?”
皇上单手支着下颌,颇有几分追思的姿态,短吁了一口气,叹道:“这原是淑嫜怀着胤礽时为朕所织寝衣。遥想昔日吴三桂作乱,朕忙于前朝事忽略了孕中的淑嫜,直至她难产血崩而死,朕才懊悔不已。如今战事平定,想来她在九泉之下,也能稍稍安心些。”
瞧着皇上略有悲怆余光的双眸,婉媃心底暗嗤。
若是有心,这寝衣合该日日穿着,没得在战事平定这日取来追思,倒显得像是自己给了自己一个交代,与旧人又有何干呢?
她握一握皇上温热的手,娓娓道:“仁孝皇后与孝昭皇后泉下有知,自然欣慰。”
皇上反握住婉媃的手,渐渐发力:“如此,朕更知晓珍惜眼前人的道理。婉儿,朕很感谢你这么些年的陪伴。有着你在朕身旁,许多事儿,即便糟心,朕也觉着不那么难熬了。”
婉媃略有娇羞低垂眉眼,淡淡‘嗯’了一声,很快又道:“是皇上陪着臣妾。”
正说着话,有宫人垂首入内,供了一卷龙纹洒金粉蜡纸,一璧松花江石桃式砚,一根白玉管斗翠毫提笔于案上。
旁的便罢了,笔墨砚本是皇上御用,原是婉媃见惯了的,也不稀奇。
只是这龙纹洒金粉蜡纸实在难得,此纸分立双面,皆可书写。
一面为正红色描金龙纹印,非得能工巧匠一笔一笔勾勒描绘才可成。得一纸功夫,不下三日。
另一面则为细密洒金面。
又因整张纸渡有粉蜡,墨迹不晕,是绝好的纸张。民间粉蜡产量本就稀少,这一叠纸,怕已然是万金之数。
皇上并不说话,纸笔着墨,于纸张上洋洋洒洒书写起来。
婉媃凑在他身旁,紧紧瞧着他苍劲有力的笔墨。
“洱海昆池道路难,捷书夜半到长安。未衿干羽三苗格,乍喜征输六诏宽。天末远收金马隘,军中新解铁衣寒。回思几载焦劳意,万民苦厄终止然。”
她念着皇上所做诗词,轻笑道:“皇上好兴致。”
皇上落笔,细细打量着这一诗,默然片刻,眉头轻蹙道:“战平是欢喜事儿,总觉着欠缺点什么。”
“臣妾瞧瞧。”婉媃凑近皇上些,得皇上一把揽在肩上,一并品诗。
忽而,指着最后一句,婉声道:“万民苦厄终止然......读着像是含了几分悲戚。”
皇上爽朗一笑,取了御笔递给婉媃:“改。”
婉媃笑着,思忖片刻,以娟秀字迹在末句下跟了一句‘此日方同万国欢’,而后欢喜瞧着皇上,追问道:“皇上以为如何?”
皇上抚掌而笑,连连颔首:“洱海昆池道路难,捷书夜半到长安。未衿干羽三苗格,乍喜征输六诏宽。天末远收金马隘,军中新解铁衣寒。回思几载焦劳意,此日方同万国欢。甚好,甚好!”念罢大笑,将婉媃揽入怀中更紧些:“便由着婉儿拟一名如何?”
婉媃执笔虚悬空中,半晌不落一笔,只将纸向皇上推一推,笑意盈盈道:“皇上赋诗,哪里有臣妾拟名的道理?莫不是史官记载,还要将这作诗之人添上臣妾闺名?”
他大笑:“写便写,他日史官记载,后人便知钮祜禄婉媃是朕最为疼爱的后妃,如此可好?”
婉媃推辞不依,皇上再三执意,婉媃只得执笔书下‘滇平’①二字。
“战国时昆明为滇国地,故用‘滇’字作为云南别称。如今三藩乱平,云贵收复,如此拟名,言简意赅,皇上以为如何?”
皇上甚喜,指尖在婉媃小巧鼻上轻点一下,无限疼爱道:“婉儿觉着好,便是极好!”
是夜,晚来无风,**帐暖。
这一年的冬日,紫禁城算是热闹透了。
第二日,婉媃是乘着皇上御赐的椒香轿回宫的。
人人皆道她圣宠,可所谓的圣宠究竟为何,她自己倒参不透。
或许,只是因着自己无心一句话,‘克’死了吴三桂罢了。
想至此,婉媃不觉苦笑。
容悦的失宠在意料之中,昨夜侍寝后,皇上亦提及大封前朝有功之士后,便要加封六宫荣光。
想着容悦母家在此次平定战乱中立功颇大,皇上极有可能因着前朝事而择她为新后,若如此,自己再想制衡容悦,替亲眷报仇可不是如同是痴人说梦?
云蝉似看出了婉媃的心绪,于是进言道:“娘娘多心了,奴婢瞧着,这后位皇上到底是属意娘娘多些。”
婉媃喟然一叹,怔怔笑道:“皇上如何会允许钮祜禄氏双生姊妹同出两后?即便他有心,前朝的非议也是听不得。”
霜若一璧择着安神草枯叶为婉媃缝纳香囊,一璧思量回道:“其实娘娘无需多费神,左右贵妃之上,还有皇贵妃。凭娘娘得了怎样的位份,只要贵妃不立为继后,咱们便还有机会。”
婉媃蛾眉轻蹙,道:“怕只怕佟氏一族同昔日后位虚悬一样,在前朝盘算良多。昔日若不是有着长姐在,这后位已然是贵妃的囊中之物。”
云蝉想了一想,无奈摇头:“只可惜,咱们总寻不见贵妃的错处,她虽心思歹毒,恶事做尽,可到底人极缜密,半分错漏也不留。”
霜若停一停手下功夫,浅笑道:“昔日慧妃、安嫔不也是机关算尽,最终却落了个什么样的下场?可见老人常说那句‘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是极有道理的。”
婉媃望一眼菱窗外,洋洋洒洒落了今冬第一场雪。
素白一片,点在红砖绿瓦上,甚是惹眼。
她取过案边雪顶红茶,撇去茶沫徐徐进了一口,轻声冷道:“这样寒凉的天儿,贵妃怕是要不好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