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其木格救助婉媃有功,又露了凌厉的身手,令皇上不禁对这名蒙古女子起了兴趣。
宫中嫔妃各个娇柔,便像是御花园春日里看遍的花,一众姹紫嫣红,看久了免不了眼晕。
若是一朝瞥见一株奇色,总是要驻足停留,多多观赏一番。
加之如今蒙古局势,皇上有意拉拢,故而对其木格宠爱更甚。
她是同珞馥同一年入宫的老人,熬了七载如今总算出头,本也是她该得的。
只是她得了这样的好儿,却日日面上瞧不见欢愉。
太皇太后见她如此,一日宣她来慈宁宫闲话,期间二人闲聊许久母家旧事,只待其木格敞开心扉,太皇太后才道一句:“这些年了,你心里还是放不下那人?”
“嫔妾豆蔻年华入宫,那时懵懂无知,入宫七载,已然忘却了他的模样,如何能放不下那个人?只是人可放下,情谊却放不得。”
太皇太后摇头轻叹,颇为无奈:“早知要你受这样的折磨,哀家当日便不该将你强召入紫禁城。总一心想着,要延续咱们蒙古,咱们博尔济吉特氏的荣光。可如今才觉着,万事万物终有尽头,便是如同长明宫灯,虽说长明,可总也有黯淡熄灭的一日。”
她端正坐姿,理了理身前团寿氅衣的纹理:“哀家的执念,已然到了该放下的时候。可你身处深宫死生不得出,你心中的执念,又要何时放下?如今皇上宠着你,是你的福分,你若打心底里排斥着,往后数十年的光景,可要在这深宫当中如何熬下去?”
见其木格面色冷淡,平静不语,太皇太后这才执起她的手,徐徐道:“有件事儿,哀家本以为瞒着你,这一生不告诉你,是对你极好。如今,却也不想再要你做个蒙在鼓里之人。”她一叹,略攥紧了其木格的手:“孩子,那人三年前,已经去了。”
闻听此话,其木格仍是怔怔不语,似极了一尊雕塑立在原地。
她眼眶泛红,却不垂泪。
这无数个深宫日夜,冷到彻骨的宫室,唯替她寻得一丝温暖的,便是远方亦在思念自己之人。
如今这念想,却彻底断了。
那日之后,其木格将自己锁在殿内整整三日不饮不食,人活脱成了个躯壳。
后宫嫔妃得知此事,多是瞧着她性子怪癖不愿搭理,唯婉媃惦记着她救命之恩,独去探望。
来时,苦劝良久也不见其木格有半句回应。
她只坐在偏殿暖座上,将目光投向窗外不知名的方向。
这样的目光,从前慧妃死前,她亦见过。
那目光的尽头,定是漫天繁星,风吹草低见牛羊的科尔沁草原。
“本宫只与你说一句,若是今日你与昔日的心上人调换了身份,是他远赴他乡,而你暴病而卒。你在天之灵,想要他如何?是如你一般,一并去了吗?”
说完这一句,婉媃浅笑起身,待行至寝殿门前,才听其木格喃喃一句:“除却皇上,娘娘可曾有过少时相知相许的情谊?”
婉媃愣在原地略有怔忡,不知怎地,她脑海里旋即闪过了沈夜的身影,可只一瞬,便不复踪影。
“本宫是皇上的婉妃,这个人,这颗心,属于皇上,也只属于皇上。”
婉媃回首,与其木格目光对上:“本宫相信其贵人亦是如此,对吗?”
其木格怅然失笑,起身向婉媃福一礼,恭敬送她离宫。
回宫路上,巧遇着了御膳房总管,人见了婉媃忙哈腰行礼,殷勤异常:“呦,可赶巧了不是!奴才正要往御膳房去取了顶好的血燕供去娘娘宫中。皇上惦记着娘娘受惊,择了奴才将品质最佳的挪去娘娘宫中供您用着,不是最好的还不成呢。”
婉媃颔首示意,又命云蝉随公公一并去取一趟,便莫要人两头折返受累。
云蝉先是诺下,很快又道:“奴婢若去了,可不又要余下娘娘一人?出了那样的事儿,奴婢如何能放心?”
婉媃浅笑摇头:“敞明的天儿你担心什么,快去快回罢。”
打发了云蝉往御膳房,婉媃一路踟蹰行着,偏不知为何,脑海中不住浮现出沈夜的音容笑貌。
人恍了神,也不知行到了何处,忽而抬首,却瞧着不远处沈夜正当值,眸中含着灼灼笑意正向自己往来。
一时局促,面红耳赤。
她下意识回身想躲,却待心绪平复下来,仍硬着头皮行至沈夜身旁。
沈夜恭敬一揖福礼请安,婉媃面色不见波澜,吩咐了他平身便道:“身子可好些了?”
沈夜含笑‘嗯’了一声:“劳娘娘挂心,偶还有作痛,无大碍。”
“那便好。”
婉媃转身欲走,终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那日本不是你当值,本宫遇害的地界儿那样偏僻,你何以会在?”
沈夜略有几分痞相的笑了笑,耸肩道:“凑巧罢了。”
婉媃蹙眉不依,摇头道:“哪里有那样凑巧的事儿?那日本宫一早觉着有人跟着本宫,原先以为是贼人,如今想来,却像是你。沈大人能电光火石之间飞身出来救了本宫,自然是离本宫不远的距离,即是如此,为何不坦然相见,反倒偷偷摸摸,要人生疑?且那匕首若再偏了半分,足以取你性命!你为着加官进爵拼命至此,本宫是不信的。”
他这才止了面上笑意,沉声道:“能护得娘娘周全,微臣欢喜。”
话落,很快又满面局促改口:“食君之禄,担君之忧。微臣是御前一等侍卫,保护皇上与后宫诸位小主周全,是微臣的职责所在。”
婉媃细细打量着沈夜:“仅是如此?”
他笑得坦然,郑重颔首:“若非如此,还能有何?”
有一瞬的释然,令婉媃长舒了一口气。
而余下,本应是如释重负的轻松,可她却莫名觉着心头空落落的。
向沈夜浅笑一记,叮嘱照看好自己的伤,人便离去。
却不知,身后的沈夜,一双明眸正牵绊在自己身上,目送她身影没入长街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