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悦的病是因雀珍日夜喂食她成嫔毓宛所予的毒物而急速衰败至此,病发时已无转圜余地。
人像是耗着见底的灯油勉强燃着的宫灯,遥遥望上一眼便知何时是那盏晦暗灯火熄灭的时候。
六宫请安时偶有人提及她两句,婉媃只在众人面上阅见了层出不穷的笑意。
她们皆是恨毒了容悦,自己也是。
可再恨,她如今的身份也不容那情绪显露在面上半分。
虽六宫事由她执掌,到底容悦还立在皇贵妃的位份上,她的身后事,是需得皇上属意的。
请安毕传轿赶去乾清宫,然而方下轿辇,已见梁九功急得满头大汗在原地踱步。
他见了婉媃像是见了活菩萨,赶着两步上前搀扶她下轿:“贵妃娘娘真真儿是体贴奴才。”他话落不忘擦一把额间淌下的汗。
“这话怎说?”
“皇上正发着脾气。”梁九功压低尖细的嗓音,挥一把净鞭指了指乾清宫内:“这不将奴才们都轰了出来,方才还将茶盏砸了去。”
婉媃立在门口停一停,问道:“可知为何?”
梁九功隐秘道:“只知正批着折子就动了怒,余下的奴才也不敢多舌。”
见梁九功说不出一二,婉媃微微蹙眉,只觉或是与前朝征讨准噶尔战事有关。
这几日请战之说于朝野上闹得沸沸扬扬,而一旦开战,旁事不紧要,却要亲眼见着沈夜奔赴战场。
那本是九死一生的事儿,婉媃打心底里是不愿见他去的。
可他执意如此,故而也只能盼着这战事能拖一日则是一日。
婉媃与梁九功相视一眼:“本宫会去劝着,公公吩咐小厨房备下些清火的汤羹,寻了粘杆要人将树上的蝉虫粘了去,再于殿外墙壁上新贴些碎冰。盛暑烦闷燥热,皇上遇着事儿一时急躁也是有的。”
梁九功点头,恭敬迎着婉媃入内。
她一路行着,遥见皇上正坐御座之上,面前奏章落成了小山高,几欲将他整个人埋没其中。
案几上博山炉焚着的并不是他素日里常用的龙涎香,而弥漫着一股子沉水香气息。
这香料原是在卓岚身上闻得最多,想来应是她喜欢,皇上为哄着她这才连用香这种小事也处处上心。
有淡紫的烟气氤氲在皇上脸上,他面色平平却露铁青色,双手攥拳按在案上,极力在隐忍着什么。
行至御座前,皇上仍不抬首看她。
这一片肃杀的气愤令婉媃哑口,她不敢冒昧去问,于是守着规矩跪地请安。
良久,才见皇上抬头看他一眼,曼声道:“大热的天儿,你怎来了。”
婉媃含笑回话:“原是为着旁事,可正巧了赶上皇上盛怒,那旁事也便不紧要了。”
殿外蝉鸣声渐渐弱下去,灌入耳中的只余风吹树动的沙沙声,听着也不令人那么烦躁。
皇上抬手命婉媃起身,又冲她出手。婉媃会意上前与他十指相拢聚,才道:“皇上顾着自己的身子,怎样的事儿也得先性子沉缓下来,再一步步来。”
“这事儿你听了怕也要越想越气,缓不得。”皇上信手将压在臂下的奏章递给婉媃:“你瞧一瞧这混账东西说些什么。”
那奏章并未合上,婉媃斜眼瞥了一目,顿觉惊悸不已。
“这......”她沉叹一口气:“战事当前,佟国维与佟国纲竟双双称病,连着早朝也不肯上?他二人这是......”
“他二人这是要给朕使绊子!”皇上将那奏章取过,用力一掷盘旋着飞出数丈远:“准噶尔之事佟国纲最是清楚明白,如今称病不上朝,为得便是要朕难堪!朕给了他们那样大的赏赐,却不想狼子野心仍不知足!”
婉媃先行平复心绪,取过滚着的茶水添了一盏递到皇上面前,轻轻吹去浮面的热气,婉声道:“可如今还不是与他们置气的时候。他二人如此,不过是为着佟氏在后宫的荣耀与皇上作对罢了,皇上打算如何?”
皇上取过茶盏缓缓抿了一口,泠然道:“朕如何不知?可贱妇做出那样的事儿,朕恨不能杀之而后快,如何能恕?即便婉儿不计较,可皇祖母呢?”
他说着,情绪愈发激动,将茶盏重重叩在案上:“朕每每想起皇祖母去的可怜,便恨不能拉着佟氏一族去陪葬黄泉!”
滚烫的茶水溅在皇上手腕之上,婉媃急忙取了绢子替他擦拭:“为着大清,孝庄太后也不愿见着皇上您如此。”
她握住皇上被茶水烫的微红的手,朱唇凑上前去轻轻吹拂凉气:“臣妾来,本是有一事要说与皇上听的。皇贵妃娘娘病笃不治,只余下几日的命数。”
皇上手掌微一颤抖,脸色瞧不出喜悲道:“当真?”
婉媃默声颔首,皇上缓一缓道:“可若解了她的禁足,她再行疯魔之举当如何?”
“她疯不动了。”婉媃轻巧摇头,浅笑道:“皇上既要赏佟氏恩泽,不若赏个大的,要他们日后再不敢对皇上掣肘半分。”
“婉儿何意?”
婉媃退身两步倏然跪地,目不转睛平视着皇上,字字掷地有声道:“还请皇上立皇贵妃为后,追封其生母富察氏为一品诰命夫人!”
皇上震惊到无以复加,连连摆手:“断然不可!继后日后是要与朕同葬的,若如此,朕怎能对得起懿德?是她设计将懿德害死,朕......”
“民间有提前制作棺椁为重病者备之,为冲喜一说。”婉媃和声打断了皇上的话:“臣妾请皇上赐皇贵妃娘娘一个谥号,亦为冲喜。”
“谥号.....”皇上打量着婉媃,渐明了她的心思:“婉儿可有主意?”
婉媃眸色平静若水,缓缓道:“‘懿’字,寓意美好,大行皇后他日崩逝,谥为孝懿皇后如何?”
“孝懿......孝懿......”皇上口中不住重复着这两字,良久,起身将跪于地的婉媃搀扶起来:“如此,也算是给了懿德一个交代,也可堵上佟氏一族的嘴。”
他目光渐阴沉,愤恨呢喃:“佟国纲这是在自己作死。他虽是朕的亲舅,可放肆至此实在不堪!待准噶尔战事平定,朕绝不要他好过半分!”
婉媃轻抚皇上剧烈起伏的胸腔,温婉笑道:“战场之上刀剑无眼,将士战死沙场也是寻常事。佟国纲这条命能活到几时,全凭皇上心意。”
婉媃话落,换得皇上脸上半分喜色。
他揽着婉媃,徐徐道:“就依你说的办,只是委屈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