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夜成行之日定于五月初一日,受命于君,褪去御前侍卫的服侍替了官服,三拜而别。
他本以为婉媃会于临行前送他一程,出宫的路上刻意缓了步子。
可临了,却是一场空盼。
他知道,不是婉媃不想,只因近乡情怯。
他紧一紧系在自己背上满是疗伤佳药的包裹,似有无尽的勇气于心底蔓延而出,头也不回的去了。
这一日,皇上唤佟国维、佟国纲入乾清宫商讨战事,佟国维三子隆科多随行觐见。
四人于殿内商讨良久,待论毕了国事,又提及孝懿皇后奉安一事,遏必隆自知下臣不得旁听皇上家事,遂请辞而去。
皇上念他好容易入宫一回,并未遣他离宫,而是许了可于御花园内闲游一番赏着春色,待事毕再唤人来寻他同佟家二老一并归去。
天子脚下,皇城重地,这御花园称得上是皇家庭院,能得此殊荣赐游御花园的朝臣屈指可数。隆科多乍然得了这样的赏赐欢喜极了,跪地叩谢圣恩退身而去。
离宫时,见四阿哥胤禛手中提着一食盒,正恭谨在乾清宫外跪地候着。
他少时入宫,胤禛仍养在容悦膝下,是与他有过数面之缘的。
可那时的胤禛尚是四五岁的顽童,今时今日年满十二换了模样,隆科多自然识不得。
他与胤禛擦肩相视一眼,微微点头示好后便由着内监带领向御花园行去。
春日里最是御花园花团锦簇飘香四溢的时候,隆科多虽出身名门,可到底也未曾见过这盛景。单是御花园西面,足比他整个佟府都要宽敞出一倍来,看得他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内监依次向隆科多介绍着园内景观,偏此时,有一稚嫩童声于身后响起。
“舅舅。”
隆科多回首,见是胤禛拉扯着自己朝服的衣摆,目光满是童真望着他:“是舅舅吗?”
这样一番对视,令隆科多遽然忆起此人是谁。
他俯下身来,摸了摸胤禛新剔的额头,郑重颔首道:“四阿哥如今长大了,愈发俊朗。微臣方才瞧了许久,只觉着面善,竟都认不出你来了。”
胤禛略有些发羞,低声道:“可我识得舅舅。”
他虽不是容悦的亲子,可隆科多知晓,这孩子是诸多养育容悦膝下的皇子,同容悦最贴心的一人。
正想着,又听胤禛略有委屈道:“舅舅,额娘不在了。往后再也没人疼我了。”
隆科多见他憋着泪,忙劝道:“傻孩子,怎会无人疼你?你还有你皇阿玛,还有舅舅,大家都疼你爱你,你可别伤心了。你额娘可在天上瞧着你呢,若是让她瞧见你如此,可要伤心。”
胤禛乖觉颔首,水灵眸子荡漾在隆科多身上:“舅舅日后会常入宫吗?舅舅与额娘生得像,我见着舅舅便觉着安心。”
隆科多和煦笑道:“舅舅若得空,便长入宫来瞧四阿哥如何?”
话落,不远处林间传来一女子怒声:“本宫当是谁!”
隆科多循声望去,见是琳兰身后跟着一众宫人浩浩汤汤而来。
她眉头紧蹙,先是瞪了胤禛一眼,而后目光又滞在了隆科多身上:“隆科多,本宫可有听错?方才你在四阿哥面前自称为何?舅舅?你算是哪门子舅舅?自家人生不出孩子来,便喜欢胡乱攀扯亲戚?你可知你方才这话若要皇上听了去,足以论你个谋逆之罪!”
隆科多见她色厉也不惧怕,只拱手一揖福礼道:“微臣给德妃娘娘请安。”
琳兰闷哼一声,目光扫视着胤禛身后贴身伺候着的内监小苏子,忽而发狠。
小苏子察觉不妥,赶忙抱着胤禛避到一旁,离着隆科多远些。
胤禛于小苏子怀中挣扎着,飞燕见状忙上前按着胤禛的娇嫩的臂膀,低声道:“四阿哥别闹,当心你额娘生气。”
胤禛僵着个脖子冲飞燕喊道:“她不是我额娘!我额娘已经死了!”
这话如刀锋刺在琳兰心尖,也吓得小苏子同飞燕煞白了脸。
他二人急忙捂住胤禛的嘴,生怕他再说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话。
琳兰强忍着委屈,仍厉色看向隆科多:“本宫告诉你,胤禛是爱新觉罗氏与乌雅氏的孩子,与你佟氏断无半分联系。若是你长姐去了倒将那糊涂性子托生到了你身上,本宫自会告知皇上,要你再不能入宫。”
隆科多笑意横生觑着琳兰,眼角眉梢尽是轻蔑:“德妃娘娘知晓四阿哥是爱新觉罗氏与乌雅氏的孩子,想来是记得自己出身的。您昔日在辛者库熬得辛苦,如今位列四妃真真儿是乌雅氏一族的荣光福分。微臣......”
他话里话外的意思无不在嘲讽琳兰,可琳兰哪里又是好欺凌的主儿?
她一张利嘴在后宫是人尽皆知的,不等隆科多话落,便冷笑连连打断了去:“你方才自称为什么?本宫可是耳背听错了?”她回首看一眼身后立着的婢子,问道:“你听清了?”
那婢子诺声回话:“隆科多大人自称微臣。”
琳兰忽而捂嘴笑得艳丽:“大人寻思什么呢?佟氏一族被抬旗入满军旗,自此再不是汉人,而要遵循咱们满洲的规矩。只有汉军旗的朝臣才可自称为微臣,咱们满军旗可都是要自称奴才的。你方才这样的称呼本宫听了便罢了,可别落入皇上耳畔去。免得要皇上以为你不喜欢如今满人的身份,巴巴儿地还想要做回汉人去。”
隆科多知晓自己犯了忌讳,又有这么多双眼睛瞧着也不好分辨。
从前由着容悦口中听闻这后宫中德妃是最难缠的主儿,为怕他将此事告诉皇上去,不得不蹙眉改口道:“奴才......奴才失言。”
琳兰满面恣肆‘嗯’了一声:“得了,皇上好容易赏你游园一番,本宫与你闲话许久是耽误你大好时光了。大人请便。”
话落,挑眉看向小苏子唤道:“小苏子。”
小苏子点眼,躬身回话:“奴才在。”
琳兰笑意嫣然,挥一挥手去了:“带着四阿哥同本宫回宫坐一坐,别扰了佟大人。”
小苏子道一声奴才遵旨,半是勉强托着胤禛随琳兰去了。
隆科多方自称完奴才,便听着一内监一口一个奴才的叫着,心底遽然生气,似是受了奇耻大辱般双手紧攥成拳。他望着琳兰婀娜离去的背影,目光凶狠,恨不能将她生吞活剥了去。
还是御前的李检公公来唤他,只道乾清宫论事毕,皇上唤他回去,才暂止了他的满腔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