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午时三刻,御驾回宫。
一路上用着汤药,又有随行太医精心照拂着,皇上身子已然好了大半。
一路风尘仆仆而归,入慈仁宫向太后报了平安后,人便急匆匆赶去了永寿宫探望有着身孕的卓岚。
卓岚早早儿侯在门口迎着皇上,遥遥见御驾而来,面上不知是喜是忧落了泪。
皇上下轿执手问她:“有身子的人,怎还在风口里立着?”
卓岚听得皇上这一句,登时哭出声来。
她顾不得礼仪,扑身上前紧紧拥住皇上,感受着他炽热的体温与匀速的心跳:“可吓死我了,我只怕见不着皇上,怕着腹中孩儿没了阿玛。”
皇上揽她入怀,心底感触良多,却还是百般疼爱与她打趣:“妮子胡说,尽盼着朕不好。”
她遽然笑了,抹一把眼泪,在皇上胸前轻轻拍打几下,娇嗔道:“嫔妾盼着皇上好儿还来不及!皇上惯会取笑嫔妾。”
皇上牵着她的手入了寝殿,又是吩咐宫人合窗,又是吩咐宫人熬煮阿胶血燕,一言一行尽含着对卓岚的殷切关怀。
一番嘘寒问暖后,卓岚依在皇上怀中,听皇上问了一句:“闻听朕出宫那日贵妃唤你入了长春宫,可同你说了什么?”
卓岚微笑道:“不过是与嫔妾闲话常事,若不是那日贵妃娘娘见着嫔妾作呕问询了两句,嫔妾只怕如今还蒙在鼓里是个糊涂人不知道有了身孕呢。”
她说着,又叹了口气,无奈摇头道:“总也不知那日是哪个糊涂人胡乱传话到了太子耳畔,太子赶来见嫔妾吐得厉害,以为是贵妃娘娘发难嫔妾,不由分说便与贵妃娘娘争执起来。嫔妾已经反复申述了与贵妃娘娘无干,可奈何太子气盛半分听不进去嫔妾的话,这不......后来太子说话确实过分了些,才得了贵妃娘娘的打。”
“婉儿打的对。”皇上冷言道:“朕这个嫡子,是欠着那么一顿打!”
又与卓岚相伴了半个时辰,见她生了困意哈欠连连,皇上才道:“你孕中贪睡,好生歇着。前朝战事焦灼,朕虽回了宫,可政事也不得停下,许多事儿尚需把持着。待明日罢,明日朕再来瞧你。”
卓岚依依不舍撒开了皇上的手,撒娇道:“那皇上明日可一定要来看嫔妾,嫔妾等您。”
离了永寿宫,起轿之时梁九功问了一句:“皇上可是要回宫?”
皇上默然须臾,摆一摆手道:“去瞧瞧贵妃罢。朕身子不爽,她定然担心,要她见着朕无事,也可安心些。”
回宫伊始,皇上便忙碌的不可开交。
其实合宫中盼着他回宫瞧上自己一眼的嫔妃当真多得数不胜数,奈何偏婉媃并不在列。
只是皇上来了,她也假情假意关切着。
可她心底里到底是记挂沈夜安危的,于是说不上几句话,便佯装无心问道:“皇上此行是与后勤部队汇合了的,见着沈夜将事情料理的如何?”
提及沈夜,皇上面上渐升喜色:“你阿玛当真替朕培养了个忠君报国,且又有真本事的人才。从前要他做个御前侍卫,实在是委屈了他。”
听皇上如此说,笃定了沈夜无虞,婉媃才稍稍放心些。
可皇上接下来的话,又让她方才安下的心神再度悬起。
“他急于表现自己,缺的只是一个机会。朕也觉着要他担当后勤统军实在浪费,于是亲旨要他上前线去,做了福全手下的副将。待讨伐噶尔丹一役毕,朕自当为他加官进爵,让他得尝所愿,光耀门楣!”
婉媃本替皇上添着新茶,乍然闻听此话失了神,将滚烫的茶水倒了自己一手。
娇嫩若无骨的纤纤玉指遽然生了血泡,皇上满面心疼护着她,唤人快些寻太医来,又半是怜惜半是责怪道:“怎这样不当心?可疼坏了吧?”
婉媃因着心事眉头紧蹙,只顾摇头答无事。
待太医来替她简单包扎了伤口后,皇上提及战事,尤不尽兴又道:“婉儿可还记得,你曾与朕说过,沙场之上刀剑无眼,以身殉国也是寻常事?”
婉媃颔首:“自然记得。皇上怎问起这事?”
皇上意味深长一笑,拊掌低语:“朕已然不想再隐忍佟氏一族,可当面发作总是难堪。若佟国纲战败噶尔丹,前朝朝臣自会问罪与他,何以以多敌少仍会打了败仗而归。若他战胜,自诩功大,回京之时定然风光更甚,朕决计见不得他那副模样。他虽是朕的亲舅舅,可非常时期,朕不得不顾全大局。沈夜身手了得,朕与他拟了密令。佟国纲若战胜,则秘密下手,要他‘战死沙场’,永世再不得回京!”
婉媃瞪大了眸子,眼底里满是惊疑。
她神情局促,有些不知所措揉捏着双手,混忘了刚刚包扎好的伤口,于是猛一吃痛‘嘶’了一声。
皇上见她如此,关切将她双手捧在掌心,轻吹了两口气,柔声道:“怎么了,今日怎这般冒失?可是见着朕无恙,心里欢喜极了?”
婉媃望着他那双深邃眸子,心底隐隐发怵。
那主意是她提及无错,只因时局如此,佟国纲若活着,必然会威胁皇上在前朝的地位。
可她万分也想不到,自己昔日所提计谋,皇上如今竟会让沈夜付诸行动!
那佟国纲是何许人也?岂是随意便能被暗杀之人?
沈夜此举一旦暴露,定会背上谋逆之罪,纵是将他千刀万剐五马分尸也不为过。
届时,皇上哪里又会理会他一弃卒的死活?
婉媃想劝,却欲言又止。
她知晓,沈夜同她是一同长大的情分,从前二人又传出过艳事,本就招皇上不豫。
今日若自己开口劝说,以皇上多疑的性子,必然会怀疑她与沈夜有染,如此反倒是害了他。
她一时无语,只能静静坐着。
夜幕迟临,无声的晦暗笼罩在紫禁城的上空。
忽有闷雷作响,空气中席卷而来山雨的气息。
皇上瞅着阴沉的天,感慨道:“怕是要落雨了。离宫几日,折子都堆满了乾清宫。朕理完政事若是尚早,晚些宣你侍寝可好?”
婉媃整个人已然如冰凝住变得木然,她听不清皇上说了什么,只顾着点头。
待皇上含笑离去,她才急的在宫中来回踱步,兀自取了三炷清香,跪在殿内奉着的佛龛前心底默默祈祷。
三拜而起,唯愿沈夜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