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战役,清军与准噶尔军各使尽浑身解数,双方死伤惨重。
乌兰布通本就是通体赤红之色的山体,更因连日征战而尸横遍野,血染山涧。一时间,成了令人闻风丧胆的人间炼狱。
隔日,追击噶尔丹未果,福全决议班师回朝。
这一路,佟国纲尸身被置于简易棺椁中,由着八名亲侍护送回京。
入了京城,皇上本欲亲自去迎接他的灵柩,却为朝臣力劝制止。
他虽心底欢喜,可总要做出痛失良臣的悲怆模样给旁人瞧着。
于是乎涕泗横流,令众皇子与满朝文武百官出迎,并下令为他举行国葬。哀荣至极。
回京述职,福全将沈夜于战场上的极佳表现向皇上一一详陈,皇上闻罢大赞其有勇有谋,遂拟旨越级晋封,由着御前侍卫一举提拔为正三品参将,更赐黄金百两以示荣宠。
成了参将,便是前朝武官,再不是可居于紫禁城庑房中的无名侍卫了。
这一日往慈仁宫请安太后毕,婉媃知晓沈夜由着乾清宫受封,定然要一路行去庑房收拾行囊出宫而居。于是刻意绕了远路,想着能遥遥见他一面,看他平安,也是好的。
轿辇行在长街上辗转许久,才见沈夜从远处踱步而来。
他意气风发,举手投足间更添几分自信,整个人也显得较从前不同了。
他远远见着婉媃所乘轿辇,不觉心下一动,微微滞身凝望着。
婉媃并未吩咐内监落轿,而是在与沈夜擦肩而过时略停一停,隔帘望去,道:“沈大人一切可好?”
沈夜见了她满是欣喜,极力压制着自己的情绪,拱手一揖道:“托娘娘的福,微臣无恙。”
婉媃平静一笑,如水的眸子荡在沈夜面上:“本就是古铜色的皮子,饶是于沙场上那么一晒,愈发显得黑黢黢的。无论如何,没伤着哪儿,平安回来便好。”
阳光炙灼洒在沈夜身上,他逆光与婉媃目光相接,郑重颔首。
“如今是正经武官了,可是要赶着去庑房收拾了行囊挪出宫去住?”
沈夜摇头道:“与皇上投缘,许了微臣以参将的身份仍侍内廷。原先是要将庑房挪去乾清宫外的,后微臣觉着麻烦,又不喜张扬,便请旨皇上仍留微臣宿原址。”
有风而过,拂动初秋枯叶沙沙作响,若轻盈落雨声荡于耳畔。
这样静谧的相处,婉媃许久也未盼到过。
她冲沈夜摆一摆手,徐徐道:“你依着自己的性子欢喜便好。后日皇上乾清宫设宴宴请有功之臣,四妃同本宫皆会位列在席,想着与大人相识数十载,许久也未痛饮一番。待那日,还望大人莫瞧不上本宫是弱女子,好好儿与本宫当饮两杯。”她停一停,又道:“大人替皇上打了胜仗,本宫打心底里替着皇上欢喜。”
沈夜躬身又是一揖,冲她笑笑,拂袖去了。
这一晚,婉媃可算疏解了心头郁结,一颗悬着的心也安然落下。
晚膳用过,云蝉见着她胃口极好,侯了约莫半个时辰,又制了一碗热气腾腾的梅子汤来为她消食。
这丫头将主子的欢喜瞧在眼中,打趣着道:“娘娘今儿个是有欢喜事儿呢。”
她说话向来虎头虎脑的欠考虑,断不如霜若妥帖。
于是不等她说完,霜若便打断了话道:“战事初定,皇上终于展了笑颜,娘娘自然有欢喜事儿。”
云蝉明白言下之意,很快转了话锋应和了几句霜若的话。
婉媃持玉匙拨弄着碗盏中的颗颗硕大梅子,轻声呢喃一句:“你二人是本宫最亲近可信之人,如今夜深,咱们主仆三人独处宫中,无需这般拘谨了罢。”
霜若有些为难道:“娘娘......您的心思奴婢不是瞧不出,怕只怕咱们瞧得出,皇上迟早一日也能瞧得出。到那时,怕是不好......”
“瞧出什么?不好什么?”婉媃连声冷笑:“本宫同沈大人从未做过半分逾矩之事,行事光明磊落,何须怕皇上瞧着?”
云蝉小心翼翼觑着婉媃的神色:“娘娘......您是如此想,可沈大人未必如此。他如今成了正三品的武官,得皇上器重在御前得脸,又有留宿宫中的恩赐,娘娘日后与沈大人保不齐是要长相见的。”
云蝉欲言又止,咬一咬牙,仍是开了口:“话已至此,奴婢不怕多嘴一句。今儿个在长街上,沈大人与娘娘不过闲话片刻,娘娘身在局中不自知,可奴婢与霜若姑姑瞧的真真儿的。沈大人看娘娘的目光,是......是藏不住的喜欢。就像是白长卿看奴婢,从前的娘娘看皇上时那般,那眼神里,尽是存了光的。哪怕一句话不说,只见着他,唇角便会不由自主的扬起。今儿这局面是看在奴婢眼里,可若看在皇上眼中呢?娘娘不是不知道,为着皇上的多疑,已经伤着娘娘许多次了。”
婉媃听她说罢觉着有些想笑。
这份情感她压抑心中,本以为除却自己同沈夜无人可知。却不想连她眼中最不谙世事的云蝉都瞧的这般通透明白,何况要说后宫里那些活成了人精的嫔妃?
只想了一想,便毛骨悚然。
沈夜对她的情谊,即便不宣之于口,早晚也会成为将彼此置身于火海的利刃。
可自己又该如何?
与他挑破天窗说明亮话?还是避之躲之再不相见?
如今总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婉媃站起身来,将那梅子汤一饮而尽,随后将碗盏重重置在桌上:“明日去报皇上,本宫身子有虞,后日乾清宫庆功之宴,本宫便不去了。”
云蝉明白婉媃心意,诺声一句再不多嘴。
霜若唤来宫女,伺候着婉媃洗漱更衣。她从旁瞧着婉媃卸去华美妆容素净的面,不觉赞叹道:“娘娘肌肤仍似褪了皮的鸡蛋,后宫那么些小主,有几人能保养成娘娘这模样去?”
婉媃摇头一叹:“本宫下了大功夫才成了这模样。可你瞧瞧嘉嫔,瞧瞧章佳贵人,她们如花似玉的年纪,哪里需要废这些心神呢?本宫知道,本宫迟早有老去的一日。如今得一日快活便算一日快活,旁的事也再难思虑良多了。”
霜若取了白长卿为婉媃独制的神仙玉女粉,替婉媃细细研在面上脖间每一寸肌肤之上:“娘娘多虑了,皇上明日午膳是要来咱们宫中用的,咱们收拾利落了早些歇着,明日气色便更好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