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儿四更)
听得她此问,皇上想也未想便道:“不是消除朕的疑心,是保全你的清誉。”
婉媃轻声一嗤,抬手将那丹药推远些:“双手沾染血腥之事臣妾不愿去做。也请皇上三思,您要处决之人,确是从前舍身救过您性命之人。”
“他是救过朕,那是他为人臣子的职责,本分!”皇上的声音渐冷下去:“你这般推辞,莫非当真同他存了私情?”
婉媃沉默须臾,唇角扬起不屑的笑意:“皇上费尽百般心思是要证明什么?您若觉着臣妾同他有不轨之事,即便臣妾亲手处决了他,您这疑心仍存着。这一生,这一世,每每与臣妾相对,都会忆起这个人。您若信臣妾,那么沈夜死与不死,又有何紧要?”
皇上眼皮轻跳,压抑着满腔怒意道:“你自称臣妾,该知自是先为臣子,再为妾室。为人臣者,自当领受君命。朕今日是下旨于你,不是在同你商榷此事!你这般言辞拒绝,是要抗旨吗?”
“臣妾不敢。”婉媃离座起身,跪地向皇上一拜:“皇上口谕圣旨,臣妾如何敢违逆?”她看一眼仍在案上静静置着的丹药,平静道:“皇上安心,臣妾自知该如何替皇上解忧。”
皇上的手缓缓移到她的臂膀上,停了须臾,才生力将她扶起。
他又笑了。
笑得森然开怀,向看着玩物一般看着婉媃,直直点头:“好,好!朕便知道,婉儿向来理解朕的一番苦心。”
带着这般幽暗笑意,皇上启筷,将一筷又一筷的羊肉薄片夹入婉媃面前玉碟,柔声道:“婉儿喜欢,再多进些。”
婉媃看着盘中堆叠成小山的羊肉,执筷之手不住颤抖,面上却仍笑意嫣然:“臣妾多谢皇上。”
是夜皇上离宫,婉媃对着松香木盆怔怔吐了大半个时辰。
人浑身虚汗连连,吓得云蝉与霜若失了神。
正要去寻太医,却被婉媃喝住。
她杨绢点一点唇角,取过霜若手中奉着的薄荷茶进了一口,才道:“要你寻进礼去打探沈夜的消息,你可是未去?”
云蝉怯懦不敢回话,反是霜若按了婉媃的手一把,摇头道:“娘娘,算了。事到如今您该明白,沈大人若尚留着性命,那么您与十阿哥在宫中的地位,便无法保全了!”
婉媃高声怒道:“所以本宫便要用他的性命来保全自己?他有何错!?”
霜若为之一震,赶忙食指置于唇间轻‘嘘’了一声,蹙眉道:“娘娘您糊涂了!您同沈大人一路如何走来,奴婢同云蝉皆是瞧在眼里。沈大人唯盼着娘娘安好,您却忍心辜负他一番心意,乃至于要糊涂至同他一并赴死吗?”
霜若这话惊得云蝉面色窘迫,她拉扯了一把霜若的衣袖,低语道:“姑姑可别这样说......”
“今日奴婢犯了忌讳同娘娘说这许多不合时宜的话,却也是真心为着娘娘思虑。”霜若语气发沉,丝毫不见平日里的和婉,反倒有几分咄咄相逼的意思在里头:“娘娘不为着自己,也得替十阿哥想一想。您常与德妃娘娘说要她顾及自己的孩子,怎地事情到了您身上,您便这般不管不顾?”
婉媃紧闭双眸,眼球于眼眶内不住打转。
每动一下,都混着泪刺得她生疼。
她瘪唇,双手不由自主扣动着指尖,伤然摇头道:“他护了我数十载,无论何时何事都不离不弃守在我身边儿。而我呢?我明知他的情谊如何,明知这般早晚会惹出事端而害了彼此。我倒仍存着侥幸任之纵之!我与他之间断无半分逾越之事,皇上何以这般待我,他何以这般待我?”
她忽而发狠,一拳一拳使足了气力砸在自己的大腿上:“我只求能保全我在意之人,为何所有的算计与疑心都一并扑在我身上去,我究竟做了何等天理不容之事,要在这紫禁城里生将自己熬成了半具人尸?”
她再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失声恸哭。
云蝉一把将她揽入自己怀中,不住替她摩挲着后背,泪自盈盈而落:“娘娘,娘娘您别这样。奴婢瞧着实在害怕,您......”
霜若盯着婉媃,紧紧抓着她的手,定声道:“娘娘,纵是熬不住了您也得熬着!您只得留着您这条命,只得不对着皇上再存半分念想,才能生出勇气来,一步一步安稳的行下去!您不害人,反倒落得这般。奴婢却瞧着从前慧妃,安嫔,仁孝皇后与孝懿皇后,乃至今日的嘉嫔,倒都活得痛快极了!”
婉媃抹一把泪,抬起双眸无望看着遍布苍穹的星子。
“我如今才知晓,这紫禁城中最令人恶心的所在并非旁人的狠毒算计。”她唇齿轻颤,后面的话,终究未说出口来。
一夜无眠,她倦极了。
数不清无数个夜里,四季如一日的冷冰。
有许多念头由心底生出,她对着皇城,对着皇上,只余满腔绝望。
那枚乌黑的丹药贴身收在自己怀中,她攥着它,想了又想,遽然笑了。
她这一生,从未有过比此刻心念更为坚定的时刻。
于此时,暗下绝心,定了自己的生死。
漏夜起身,未曾掌灯,径直往胤䄉所居偏殿去了。
孩子正睡得香甜,她俯身在他额头亲一亲,又无限爱抚的摸着他圆滚的面颊。
目光深深凝在他身上,看一眼,贪一眼,眼底酸涩不已,垂了泪。
胤䄉闻听响动,揉一揉惺忪的睡眼睁开眸子,见婉媃正含笑垂泪瞧着自己,忙起身道:“额娘?额娘怎哭了?”
他伸手欲替婉媃拭去泪渍,却被婉媃一把拦住将他嫩滑的小手握在掌心:“额娘没哭,是眼酸。”她坐在榻上,任胤䄉斜靠在自己身上,左手轻轻拍打着他的后背,哼唱着他最爱听的那首童谣。
胤䄉犯懒,伸展双臂打了个哈。手指无意触碰道婉媃肩胛之上,只觉有些许的凸起,摸着刺手。
那是昔日于武英殿,婉媃替皇上挡下鳌拜一匕时留下的疤痕。
用尽了良药,也不见半分消退。
“额娘肩上怎么了?”
婉媃忆起从前是,微微一愣,低眉看着胤䄉,无声笑道:“那是额娘年幼时,犯过的一个错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