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山是今早才从伏首山谷回来的。
他这趟由圣旨钦点, 专程自西北被调到西南,就是为了给剑南道办事不利的驻军善后, 眼下上千群龙无首的前朝俘虏丢在面前, 烂摊子堆积如山,便不得不通宵达旦地连轴转。
永宁城的知府颇会来事儿,原本替他在城郊收拾出了一座大宅院, 可不知为什么, 燕山最后却选择了宿在城内的刺史府上。
刘刺史官不大,宅院也不大, 乍然一看还有几分简陋的委屈。
接到这份殊荣, 刘大人着实受宠若惊, 生怕有丁点怠慢, 每日忙前忙后, 连茶水点心都要亲自过问。
山谷的军械库还在进一步的调查当中, 燕山听完天罡军的汇报,正一路朝书房走,他便碎步跑上来, 陪着点小心翼翼:“侯爷, 半个时辰前有您的一位故友登门求见。”
“把战俘招供的内容整理好送到房里来, 一会儿我要看。”燕山一向走得快, 也不管身形臃肿的刘大人能不能跟上, 等吩咐完了侍从, 这才抽空搭理他, “我的故友?”
后者应了声是,“对方说,她姓观。”
他的脚步倏忽一滞。
因为来者报的是定远侯的名号, 刘大人定然不敢如府衙那般将人拒之门外, 不管是真故友还是假亲朋,一律好吃好喝,奉为上宾。
“是个年轻姑娘,下官也不知与侯爷您有何交情,所以暂且让她去偏厅等候了。”
燕山眼底闪过一瞬可以称之为错愕的神色,脸上短暂的露出几丝竭力遏制的表情,但很快就淡漠下来。
刘大人在边上瞧不出他的喜怒,试探性地说:“这个……侯爷若是不想见,下官便寻个由头将她打发了。”
他没说是,却也没说不是,只问道:“她还等着?”
“对,似乎有什么要事……”
燕山挂着一副泰然平心的神色,颔首抛下一句“知道了”,刘大人见状,立马知情识趣地作揖告退。
两侧的院墙圈出一条狭窄的长廊,细碎的树影从镂空的窗格中斑驳地打在地上,有很长一段时间里,四周悄无声响。
随侍心下诧异地陪在原地,等隔了许久,燕山才似骤然回神,倏地眨眼侧目,将这片刻的尴尬轻轻遮盖过去。
他像是才发现身旁还站了个人,若无其事地道:“你去办吧。”
随侍:“是。”
幽静的夹道间只剩下他一人,温热的初夏黄昏送来晚风拂面,燕山沉默地立在哗哗摇曳的树梢下,忽然用力握了握拳,旋即转过身。
那方向,是朝待客的小院而去的。
正值傍晚昼夜交替的时候,日头不及白天毒辣了,和煦的光线从直棂中闪烁出来,屋内的陈设便随着视线的推移而影影绰绰。
燕山抬脚跨过门槛,尚未走近,先就看见窗边那道纤细颀长的背影。
时下的寻常女子极少能有这样的身高,即便过去这么多年,她依然是他平生所遇的,最高挑的姑娘。
仅只一个背影,他已感觉有某种熟悉的气息冲自己袭面而来,像是穿梭回了数年前,一并连这微光似银的夕阳也仿佛是当年的旧物。
她迎着日暮的晚霞而站,和在谷地时的装扮并无太大分别,还是喜欢穿长裙,软剑贴在小缸青的带子上束出腰身,有种干练而内敛的隽秀。
浮云一别后,流水十年间。
燕山忽然不知道如今该用什么样的称呼。
是叫她“大小姐”,还是叫她“观亭月”?
约莫是听到背后的动静,观亭月将眼光从桌前的花盆中撤开,缓然回头,窗棂流转的光影便打在一张清逸鲜明的脸上。
在看见燕山的时候,她其实是有些许意外的。
毕竟等了那么久,原以为他可能不会现身了。
观亭月于是礼貌地一颔首,嘴角落上点弧度:“燕山。”
听闻她开口,燕山收拢的五指便又陡然扣紧,紧到连骨节都泛着青白。
“你找我?”他的眉眼间平静到堪称毫无表情,字却咬得很慢,“不是说,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我了吗?”
突然被翻旧账,观亭月并未显得十分狼狈,语气里仍旧游刃有余:“在谷底的时候,那支箭是你先射出来的。
“既然当时就已经见过了,再多这一回不也没差?”
反正她永远都有道理。
纵然没有,也会无理搅上三分,这是她一贯的作风了,自己又不是不清楚,何必为此较真。
燕山便似是而非地哼笑一声,“我以为看到我,会让你觉得恶心。”
观亭月不置可否地扬眉:“难道不是看见我,会让你感到厌恶?”
他身形微微顿了一下,眸色晦明难测,“原来你也知道。”
还以为像她这般的人,是没有心的。
燕山的目光蜻蜓点水地掠过去,足下未停,一路行至偏厅正北的矮几后落座。
此前在山间遥遥一望,没有功夫细瞧,这会儿隔着不远的距离,观亭月才发现他较之少年时长高了许多,五官褪去青涩与懵懂,长开了,却也锋利了,仿佛还隐着一点若有似无的戾气,这是燕山以往所不曾有的。
观亭月轻松平淡道:“看起来离开观家之后你过得不错,我虽阴差阳错,却也算是做了件好事?”
他闻言抬起眼,意味不明地望着她,“你觉得,我现在过得很好?”
“不好么?”观亭月理了一下散在胸前的头发,“官拜侯爵,功成名就,家喻户晓。不好吗?”
她还揭不开锅呢,还想怎样?
燕山盯着她的神情注视一会儿,口气便带了点争锋相对的意思,“异姓王侯,也就是在西北替皇帝看大门的而已,比不上观老将军声名远播。”
观亭月顺口回道:“再怎么声名远播,现如今也已黄沙埋骨,你还有几十年的岁月,足够超越他。”
“几十年?”他模棱两可地轻笑,“我活不到那么久,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战死沙场了。”
“不一定,新王朝如日方升,眼下的时局可比当年稳定多了。他壮年而亡,你要活过他还不容易?”
……
氛围就此诡异的静默了。
双方似乎都意识到言语的走向不太庄重,有点鞭尸先辈的意思,故而皆哑然地闭了嘴。
屋中悄无声息,安放在角落里的铜壶滴漏啪嗒作响。
一种名为“尴尬”的气息开始在四周蔓延,一时间像是连炉子里燃着的香也静止不动了。
燕山觉察到这个话题或许起得不妥,他捡了一本搁在手边的书册随意翻阅,“刘闳说你有事找我?”
“你肯亲自前来,想必不是专程与我叙旧的。说吧。”
“……”
从两个人的第一句话起,观亭月其实就已经后悔了,今天这场交谈注定得是阴阳怪气的混战,现在又明嘲暗讽地怼到这个地步,叫她如何开口。
难道要说对不住,我原本是想找你帮忙的,结果没忍住跟你吵了一架吗?
她在那里骑虎难下地沉默良久,最后风轻云淡地一抬头,“也没什么……就是想找你要一两颗石善明制作的火/药。”
大概是意外,燕山放下手里的书,带着疑惑打量起来,“你要那个作甚么?”
观亭月避重就轻地回答:“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理由。这东西原本便是观家遗落的旧配方,只想瞧瞧那姓石的到底做得几分相似罢了。”
燕山静静瞧着她,道:“你没说实话。”
她从来心高气傲,骄矜又自负,轻易不向旁人折腰。正如那天在山谷里,哪怕双方已经避无可避地相遇,哪怕此后擦肩而过,抬头不见低头见,观亭月也决不会拿正眼看他。
这样小事的分量不够,还不足以使她放下身段来寻自己。
后者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我为何要骗你?有那个必要吗。”
燕山在心中自嘲一声。
也是,她凭什么非得对自己讲实话,横竖是当年壁虎断尾,弃之不用的那节尾巴。有这个必要吗?
他遂公事公办道:“石善明是朝廷钦犯,他的东西无论贵重与否,尽数要收归刑部以待审查,何况这种火/药不同于常,牵扯兵部与城防的利害关系,我不可能轻易交给外人。”
观亭月:“前日围剿叛军,我也算出过一份力。再者,这批火器或多或少源自观家军的传承。”
她本意是想提起一点旧情分,但貌似适得其反,燕山那态度不仅没缓和,更有些变本加厉,“观家只是研制出了配方而已,不代表全天下与之沾边的半成品都是你们的所有物。”
他淡淡道:“你站在什么立场上向我讨要,我又凭什么给你?”
观亭月迎面挨了一通挖苦,只能无声地感慨。
果然想要从他手上拿到东西,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她斟酌须臾,另换了一个思路,“从道理讲上是这样——不过情义上呢?”
燕山一怔,好像不明所以:“情义?”
“观家如今已覆灭,兵书典籍甚至祖传之物也付之一炬,我作为后人,讨一枚流落在外的失传火器留作纪念,应该不算过分吧。”观亭月又补充,“或许在后期的改良上我还可以给你们提供一些建议,互相也都不亏。”
不知为什么,当她说到“覆灭”一词时,他突然自心底里感到些微的苍凉,冷硬地一别视线:“你们观家现在怎么样,与我何干?”
“是吗?”观亭月抱着怀,故意拿他的短,“你不是在密道里都还见缝插针地打听我们家的事?”
燕山唇角微动,旋即笑得十分漫不经心:“那算什么。”
“我在将军府毕竟待过一段时日,兴致来了随口问两句而已,这你也当真。”
“好,就当是我误会了。”她点了下头,也不执着于此,“——那么,从前观家于危难之际收留了你,一两个火器作为回报,这要求算不算合情合理?”
这话一出,燕山的脸色立刻冷了几分,“你在威胁我?”
“谈不上威胁。”
观亭月迎着对面毕露的锋芒,“三箱火器仅仅是失败品,若只取一二,纵有遗漏也无关紧要,不至于有什么影响。对你而言很划算。”
她有意搬出以恩相挟的理由,说来是有些卑鄙,但毕竟他最不喜欢欠的,就是人情债,或许十年、二十年里,在观家的那段岁月都会成为他内心深处的芥蒂。
既然如此倒不如明码标价,这其实是个很好的台阶,观亭月以为他必然不会拒绝。
然而燕山的表情较之先前竟更加肃杀了,他不知想起了什么,又或是被什么刺到一样,漆黑沉寂的双目凛冽得仿佛刮过一场疾风骤雨。
“你错了。”
他一字一顿道:“我欠你们家的,早在数年前就已经还清。”
“退一万步讲,倘若我真的要报答谁,这笔债也该观老将军本人来讨。”
“大小姐。”燕山定定地看着她,眼瞳又黑又沉,“我不欠你什么。”
我不欠你什么。
观亭月蓦然一愣。
旧时的叹息声忽然漫过厚重的光阴,从窃窃私语到朗朗高谈,无比清晰而深刻的,狠劈在她耳畔。
——“他等那场雨等了三天三夜,回常德只看到一个大门紧闭的将军府。亭月,他在雨里追着大军一路追到了前线,这个人,太执拗了。你堵死了他所有的后路,往后便最好期待你们不要有再见的机会。”
——“哎,我这么说,你到底懂吗?”
她短暂的垂眸缄默片刻,仿佛改主意了似的,忽抬眼从善如流地一笑,“你说得对。”
“是我打扰了。”
燕山的眼神不甚明显地动了一下,有什么情绪一瞬间从其中闪过去,很快却又隐没不见。只冷峻地瞧着她告辞转身,举步出门。
*
出刘府时,头顶的天色变暗了。
寒酸的永宁由远及近稀稀拉拉地亮起灯火。这里的夜市并不盛行,所以一到晚上就格外安静,连打更声都清晰得不可思议。
观亭月正走在回家的路上……空着手。
街巷两旁迎接节日的灯笼喜气洋洋地随风摇晃,将她侧脸映出一团鲜亮的大红。
跑了半日光景,可谓一无所获,西北风倒是喝了不少。
我真不像是去求人的。
她边走边在心里叹气——我像是去要债的。
明明居人之下还那么不服输,看来自己恐怕这辈子都学不会怎么低声下气了。
观亭月仰起头,朝天无声地吐出一口怨怼。
匪夷所思地自省:她到底跑这一趟是干嘛呢?
活得太开心了,所以给自己找点罪受当七夕贺礼吗?
真是脑子有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