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亭月整理好被那男人翻乱的货品,便瞧见一支中原商队停车在附近,为首者正同卖玉石的山户讨价还价。
“你们这儿商路都不好走了,价喊那么高,何必呢?”
“商路不好归商路,买卖归买卖,小老儿赚点血汗钱不容易,真不能再少啦。”
“看你说的,谁赚的不是血汗钱哪……”
因为官道上频频出事,使得近来的物价跟着水涨船高,故而即便耸人听闻的传言满城沸腾,仍有不少商贾前仆后继,舍生忘死地跑买卖。
毕竟只要做成一笔,那便是成倍的暴利,歇上一年半载都不成问题,着实令人动心。
说到底失踪的终归是少数,生意人么,图的就是富贵险中求。
观亭月在锅炉蒸腾的热气前若有所思地站着,待得午时刚至,她忽然将一桌子的零碎打包一捆,收了摊。
十字街后巷的墙被各色油烟熏得发了黄,她拎着包袱,在那告示下看了片刻。
官府的行文照例乏善可陈,只是让城中百姓近来少出门活动,若要前往郊外,则最好结伴而行云云——这永宁知府的对策倒是和汤面老板娘不谋而合,可见而今世道什么货色都能当官了。
连人带车人间蒸发……
真的有那么玄乎?
她抱怀思索,抬眸在酒肆旁一番环视,最后朝邸店的方向而去。
商队的领头举着玉石于阳光下观其纹路,冷不防从通透的碧玉间看到个人脸来,吓了好大一跳。
“姑娘。”他上下打量,“请问,你有何贵干?”
观亭月瞧了眼车马,“你们是要去南城?”
“我们下西南到云滇进货,不过也确实要经过南城。”领队说完,含了些许打趣的意味,“怎么?你也想去茶马道做买卖?”
她不置可否:“我有些东西急需出手,不知能否借贵商队的东风,送我一程?”
说着摊开掌心,将银钱奉上。
领队瞥到她手里沉甸甸的包裹。
最近不是没有头铁之人想跑含山道捞点油水,人嘛,要么穷死,要么横死,左右都是个死,还管什么山匪野鬼呢。
他倒也颇为大方地把钱收下:“行,没问题——不过我有言在先,只送到南城,若想回永宁,可就要姑娘自己再找门路了。”
观亭月并无异议,反而琢磨起他这一行人,语气多有怀疑:“含山道九曲十八弯,素来多迷阵,眼下又闹山贼,你们打算怎么过去?”
“姑娘不必担心。”领队胸有成竹地保证,“我们已在城中寻得一位资历丰富的老向导,届时绕路而走,绝对万无一失——就是费些时辰。”
她听了垂眸不着痕迹地一琢磨,貌似安心地抬眼笑:“那自然最好。”
*
商队未曾久留,出发时间在午后,据说是为了赶在天黑前到达最近的客栈投宿。
两架太平车拖着四五匹长途跋涉的灰马,井然有序地出了城门,人与货都不少,显得队伍声势不小,浩浩荡荡的。
领队和向导在辕上驾车,观亭月则同其余随行者一块儿坐在车内。
里面颇为宽敞,挤一挤能装七八人,同行的有做生意的商贩,也有与她一样顺路搭车的普通百姓。
大家互不相扰地各忙各,偶尔也礼节性地讲上几句寒暄话。
“这些盗匪让车钱都涨了五倍不止,一个来回顶半月的米粮了!”
有人宽慰道:“钱财还是次要,能安安稳稳到南边就算不错啦。”
“谁说不是呢,这外头乱的,哪儿敢独自上路。”
观亭月靠在窗边,摇晃的帘子间或掀起,望出去是西南疆域连绵陡峭的山道,以及山下荒芜的农田。
永宁附近的地势以险峰居多,嶙峋之处几乎是刀削的笔直,而平坦处又近乎一览无余。
倘若真有山贼,能藏在什么地方?
她正看着,眼角接触到一抹视线,回头时发现对面的小女孩儿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鬓边。
观亭月伸手去摸——是木刻的一个精致发饰,算不上贵重,索性便摘下给她。
“哎呀,这哪里使得……”一旁的妇人感到受之有愧,连声道歉,“小娃娃不懂事,实在唐突了。”
“没关系。”她答得随意,“拿去玩吧。”
妇人推辞不过,简直十万分的不好意思,颔首谢了半晌,见她视线落在窗外凋敝的荒地上,只当是别处来的外乡客。
“这永宁近郊没什么可看的,太多年没住过人了,别说是农田,往前一带,十里村郭九里都是空宅。”她怅怅然地轻叹,“姑娘莫看小地方贫穷,其实从前也不是这样,只怪二十年的前朝混战殃及边境,眼下再想要恢复却不容易了。”
观亭月侧了半边脸颊。
妇人抱着女娃,口中仍喋喋不休,“好在现今天下大定,近年通了商,咱们的日子也好过多了……要喝水么?”
水壶在车中传了一圈,最后到她跟前,里头溢出浅淡的薄荷香,许是提神用的。
观亭月婉拒道:“我不渴,谢谢。”
负重的车马在山间一摇三晃地悠悠前行,马蹄声“啪嗒啪嗒”。
午后慵懒的气氛令满车的人昏昏欲睡,这下哪怕有薄荷水也不管用了,大家东倒西歪地睡了过去,四周很快便静谧下来。
不知摇晃了多久,忽有人打起帘子,门口钻进一个脑袋——是车外的向导。
他目光在里面一扫,与观亭月澈亮的眼睛猝然相对,先是一愣,继而压低声音,笑着说:“快到‘红林坡’了,这两日多雨,山路难行,可能会慢一些,姑娘也不妨休息一下。”
观亭月轻摇头,她鲜少有午睡的习惯,出门在外,还是喜欢时刻保持清醒。
向导却没离开,反倒左右环顾:“那壶薄荷茶还有么?哎,山里头太静,车驾久了总犯困。”
“还有。”她把手边的水壶递上去,“我没喝,剩了不少。”
向导接过来晃荡两声,仿佛在掂重量,嘴里喃喃自语:“这样啊……”
说不清为何,对方这语气让观亭月模糊地感到有哪里不对。
然而还没等她想个清明,那向导突然摊开手,猛地朝她面门吹了口气。
劲风携一抹浓稠的白色细粉倏忽袭来,强烈的睡意铺天盖地般收不住势。
昏睡过去的前一刻,观亭月在心里想:
原来那些车马旅人是这么失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