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上方, 琉璃瓦顶笼罩着厚重的青灰, 阴沉的天空压抑地好似触手可及。
离苏果消失已有两日, 尚膳监和监栏院的一众太监们不眠不休,找了她整整两日, 四个宫门无人闯出, 可在偌大的宫殿楼宇之间寻一个人也不啻于觅颗滴入湖心的水珠。
尚膳监最西处的廊房, 昏黄的灯烛连上了十几个时辰, 烛泪溢出,窜起摇曳不定的火光,将房内两人的斑驳背影倒映在白墙上。
方元顺干皱的手掌拄着交凳的木制扶柄, 眸光黯淡,整个人像是老了十岁。
“安洛,这是我凭记忆画出的整个皇宫舆图, 红圈内, 是尚膳监已走过的地方, 你让监栏院的人,继续再找。 ”
他离开镇北王府这些年, 再不理会朝中纷争,只想做个烧火厨子, 没想到到头来活得太过舒适, 连自己手下的孩子都护不了。
苏果的性子素来乖巧, 除了来尚膳监就是监栏院, 偶尔趁着白日, 偷溜去王爷的衍庆宫, 也不过是眼巴巴等着王爷回来,她自己又怎么会胡乱走动呢,想来也是遇到了歹人。
“倘若,若是看到些枯井深湖,也可以...也可去看看。”
方元顺的嗓音听起来像是枯枝被车轮碾压了一般嘶哑,他推过桑皮纸,示意给在旁的陈安洛,说这话时候,眼底暗沉无光。
“好,我知道了。”
陈安洛手里捏着那份地图,俊秀的脸上始终面无表情,但紧咬绷紧的齿关还是泄露了他的情绪。
门外传来拖沓跌跌撞撞的脚步声,二人循声望去,进来的是个不认识的八品太监。
“总管公公,总管公公。”太监跑得很快,他身量不矮,步子跨的太大差点被门槛绊倒,没稳住身形直接摔进了门来,带起蓑衣上的雨水溅了一地。
方元顺先前下过嘱咐,许多别处监司也都帮忙寻人,是以他并未留意到来人过分陌生的模样,而是只顾急着询问: “怎么,是不是有苏果的消息了?”
“是,是的,大公公!”
陈安洛站在案桌旁,漆黑的眸子紧紧盯着眼前的‘太监’,莫名觉得他很眼熟,他皱眉往下,看到他藏在袍缝线后的手掌,赫然少了一指!
他的眉头几不可见的轻颤,怎么会,怎么会是,那苏果就是被...可明明他先前确认过的。
太监像是没看到陈安洛直白震惊的视线,继续跪在地上,垂下脑袋‘惊慌失措’地道:“是这样,总管公公,奴婢经过幽霞宫,看到有人开殿门。”
“然后呢,快说!”方元顺跑下堂,急地焦头烂额,恨不得拖起他来问。
“然,然后,我跟在后头,发现门缝能看到个人,像是苏公公被绑着,可,可那儿有太后的侍卫,不许我再靠近啊。”
太监丑陋到有些假的面色露出‘难堪’,“总管公公,事情紧急,您还是快点去瞧瞧吧。”
“安洛,我去看看,你继续查剩下的。”方元顺急声吩咐完,冲往外跑,他一门心思在幽霞宫那处,全然没发现身后的八品太监还留在尚膳监里,和陈安洛对站着。
...
后宫里的幽霞宫早年是先帝某个宠妃的居所,因为一度甚得圣心,是以将她的寝宫修造在离乾清宫不远的西侧,方便晚上伺候。
曾经听闻,那里也是彩画梁枋,青瓦花堵,台基下的两对凤鹤铜炉都能彰见当时的盛宠。
然而过了十年,颜彩褪尽,主人成了一抔黄土,院落最终只剩下断壁残垣。
细雨横斜,方元顺半白的发丝沾上雨水,他将遮眉的湿碎发撸到脑后,抬头看了眼额匾,腐朽的木头凋敝得被秋风吹得晃荡,下一刻好似就能砸下来。
这甚至比冷宫还要败破的地方,竟然在门口守着数十侍卫,他本来尚不确信,现在是当真信了,苏果就被关在此处。
既然还被关着,那就是会让他活。
方元顺眼眶有点热,随即低头抹了把眼睛,真好,还来得及。
他舒了口气,大步跨上前,忍下心头怆然,堆起笑脸对其中两个官服与众不同,显然为首领的守门侍卫作了一揖,
“两位管事,我是尚膳监的总管方元顺,尚膳监里一个小太监似乎不小心闯入了幽霞宫,可否方便让我进去瞧瞧?”
“你是方总管?”
其中一个褐衣侍卫上下唆他两眼,浑然不屑道:“老子不认识,这里是后宫,没有太后的旨意,此处不得擅闯。”
边上蓝衣侍卫狠拉了他一把,语气稍事缓和:“方总管,不是我等不方便,实在是我们在这儿职责所在,太后的命令不可违。”
“我不带人走,就是想先看两眼,成不成?”
蓝衣侍卫容色纠结,“方总管,大家都依命行事,你不要让我们难做啊。”
方元顺见两人此般唱和,不得已拿出王爷的名头,凑上前压低声道:“里面关着的是摄政王的送膳太监,王爷对他向来很是上心照顾,若是出了闪失,我怕王爷回来要怪罪,对你我都不是好事。”
相较温和的蓝衣侍卫脸上果然松动,可他们是瑞王的人,再说这个老太监说的话真假难辨,谁知道是不是诓他们的,他忖了会儿道:“ 方总管,你可有王爷的令牌?”
方元顺耐着性子,好言好语这么久,已是有点急了,“事出突然,我去哪里要王爷的令牌随身带,再说王爷他此时也不在宫里啊!”
若他有王爷的信物,直接去找锦衣卫不是更省事么,何苦来求瑞王和太后的人!
褐衣服侍卫闻言,立刻摆脸道,“呵呵,那就不好意思了!有本事,自己去求太后娘娘和瑞王,别在老子面前碍事!”
“求求两位通融通融,我这还有点银子...”
“不行,拿开快走开,走开。”
侍卫皱着眉要赶人,方元顺借着这个空挡探头看了眼幽霞宫内损坏的殿窗木门,也不知是被谁刻意的用些烂破布遮盖住了破损,居然密不透风,丝毫看不到里面。
方元顺心下一狠,不管不顾地就要冲上去,准备先看两眼苏果现况如何再说。
可他快,也快不过操练过的士兵,站在大门两侧的侍卫齐齐聚拢,挡出宽厚人墙,直接将方元顺撞弹摔下了石阶。
“滚,再如此,休要怪我们不客气。”褐衣侍卫上前,站在高处,黑着脸呵斥。
方元顺扶地起身,低头拂过发际磕撞出的血迹,半响没说话,往回走的时候,能听得身后有窃窃私语。
【你对人何必如此不客气,怎么说也是摄政王的人...】
【呵呵,老镇北王死了这么多年,摄政王心狠手辣,六亲不认,还会把个旧府的老阉臣放在心里?我们是瑞王府的人,摄政王为了个太监想动我们,也要掂量掂量咱们王爷的面子。】
【你这都乱说些甚,快别说话了!等等怎么死都不知道!】
【怕啥,我不是趁着他不在皇宫里么,你看多好玩儿啊,里面是小阉人,外头是老阉人,哈哈哈。】
当越走越远,到最后,他们的笑声也都听不太真切。
方元顺脸上静默了几息,转身往太后所在的寿康宫走,到门口时,他脸上早已看不出任何方才隐忍下的难堪情绪,而是重新又堆上了笑脸,笑湿眼尾都褶起了皱。
苏果还等着他去救,被骂几句算得上什么大事。
“是方总管吗?太后娘娘已经等了您一会儿。”寿康宫六菱花槅殿牖前,年纪不大的宫女身着浅兰色的宫衫,朝方元顺浅浅颔首。
方元顺对此并不惊讶,他低头施礼,“是老奴,还请带路。”
...
此时的寿康宫里,错金离兽铜炉中上着的苏合香袅袅,白色雾朦缭缭,缠绕上数道水晶垂帘,将殿中的寻常百物都衬出几分不似凡间的虚幻。
帘幕后,六尺宽的碧云木美人榻上,女子生的美艳,斜斜倚着腰后软枕。
她单手轻点太阳穴,半坐着似睡似醒,披着一件软绸披风,裹在锦纱宫衣下的一双玲珑玉足,赤.裸地踩在和田暖玉凿成的脚踏上,由粉衣宫女趴跪在地,将脚捧着心口替她涂指甲丹蔻。
太后十四岁进宫,十五岁诞下皇子,如今也不过二十有五的年纪,正是女子的大好年华,长得正当娇艳,普通的举手投足之间,柔媚百态,宛若成熟红透的摽梅,鲜□□滴。
寿康宫新晋的大姑姑素芠站在木榻后面,手上拿着象牙梳篦替太后阮妍祯轻轻地顺发,语气放得很是轻柔,“太后,这个小太监不知怎的被丢进后宫,奴婢生怕是旁人的诡计。”
昨个深夜,宫里被人送了张字条,上面只写了‘幽霞宫’三个字。
素芠得了太后的命令派人前去查探,万万没想到发现里头竟是关了个小太监。
瑞王大半个月前曾传密信进宫,信上说摄政王带着个太监去了长春不夜留宿,素芠犹记得当时太后在震怒之下,摔碎了大殿中所有瓷器。因此她不敢耽搁,今早将小太监报给了太后,于是,便有了侍卫守幽霞宫一事。
但很奇怪的是,尚膳监那头立马就有了动静,不说有人通风报信,她都不信。
素芠心里觉得太后作此事太过急躁,但这种话,她不能讲,只能从旁打边鼓。
阮妍祯将涂了一半丹蔻的脚指甲收回,抬起来看,怎么看怎么不满意,皱着秀眉不答反问道,“你是见过那个小太监了,他长得如何。”
“奴婢并未细瞧...”素芠看到太后眸里火光大放,立马补了句,“区区劣等残缺的人,自然是不能与高贵的太后娘娘您比。”
“哼。还以为,他眼界有多高,没想到喜欢这种龌龊玩意儿,连青楼都带着去尝鲜。”
阮妍祯眯了眯美眸,她能派人刺杀陆则琰,是因为知道陆则琰不会那么容易死,但她绝不能接受,他身边出现别个能被他放在心上的人。
“奴婢以为,摄政王只是贪图新鲜。”
素芠不敢说其他不好听的话,宫里曾有传,太后钟情于摄政王,皇帝还幼年时,太后甚至执意让幼子喊摄政王亚父。
之前的大宫女被锦衣卫绞死,素芠才被瑞王派进宫伺候。但进宫短短时日,她发现,连寿康宫里熏衣用的香料,都必须和衍庆宫一个规制,那些传闻又怎么会只是传闻呢。
既然都跟了主子,别无他法,素芠忍不住再次提醒,“娘娘,奴婢担心,有人想离间娘娘和摄政王的关系...”
或者说,是更想看瑞王和摄政王大闹干戈,应天府城中,瑞王有三万侍卫,摄政王有六万锦衣卫,真斗起来,怕是两边都讨不得好。
阮妍祯却是丝毫没听出素芠的言外之意,“不过是玩玩罢了,陆则琰还能为了个太监,将皇宫翻个天么。”
说到底,她最难受的,是她肖想了那个高高在上的男人那么多年,他对她不屑一顾,最后竟然对个太监假以辞色!
主仆二人说话间,外头通传了声:“太后娘娘,方公公来了。”
素芠噤声,收起手中发梳,屈身退到了帘子外的正堂,垂首站着不再多言。
“宣他进来。”
阮妍祯的声音柔腻,似拌了浓厚的花蜜听得人耳朵发疼。地上的宫女被她一脚踢开,宫女心窝吃痛的不敢出声,瑟缩跪到角落无声啜泣。
方元顺被人领进门,恰巧隔着帘看到这一幕。
他皱了皱眉,立在门口的金辉兽面青铜架前,躬身行礼, “老奴,参见太后。”
“起来吧。”阮妍祯的声音隔着两层珠帘,懒懒地飘出来。
方元顺心里揣着苏果的事,没时间与太后迂回,“太后娘娘,其实老奴来,是为了——”
“既然来了,先吃口茶罢。”
太后瞟了眼方元顺身后的素芠,素芠马上会意,慢悠悠地走到花梨桌上,从比翼莲花纹路的奁匣里,慢悠悠地拿出茶叶,再开始慢悠悠地煮起新茶,水都要来回泡三次。
她一步走作三步,手势也是顿了又顿,简直将敷衍怠慢宣之于口。
方元顺心里着急的发抖,但在太后这,他没办法随意,只能等。
待素芠将一套工序行完,方元顺接过她递来的茶盏,忍着烫嘴快速喝了口。
阮妍祯见他饮的这么快,抱着纤臂,明知故问地笑道:“方总管,是何事惹得你急成这样,来求见哀家。”
方元顺撇撇嘴,都派宫女在门口等他了,如何会不知道他要求什么,分明是拿乔。
他无奈开口:“太后娘娘,老奴是想来向您告罪,是老奴治下不严,若是小太监哪里得罪了您,要罚还请罚老奴。”
呵,一个老太监都敢替人受罚了。
阮妍祯拢了拢身上的睡袍站起身,伸手掀开珠帘,边吃吃笑了笑,“你说的...哀家怎么听不懂呢?”
“太后娘娘,苏果他身子弱...关在那处...”
“他弱,关哀家什么事,又不是哀家抓她进的幽霞宫。”
方元顺有刹那的疑惑,他一直以为是太后抓的人,难道不是么。虽然现下还有许多事未解开,但苏果的命显然才是最重要的。
他往地上重重磕了几个头,“太后娘娘,苏果是衍庆宫的送膳太监,老奴求您看在王爷的份上,网开一面啊。”
不说还好,说起陆则琰,阮妍祯瞬间变了一张脸,她扯下最外侧的珍珠帘,珠子落地,哗啦哗啦得响。
她挣起几颗握在手心,厉声道:“哀家告诉你,小太监没得罪我,得罪我的是陆则琰,他想要人,那就亲自来要,不然休想哀家和瑞王放人!”
“太后,王爷他要中秋才回来,老奴就怕两日后——”
虽说太后关着人,当不会让苏果死,但方元顺心想,能早一天出来总是好的。
阮妍祯站在他面前,容颜娇美,但眸中的癫狂却使得整个人看起来可怖阴森。
她居高临下,睥睨着道:“不怕告诉你,那个太监这两日都无食无水,哀家关他也不会保他的命,等陆则琰回来见我,我或许能给他一条全尸。”
怎么会....无食无水...
方元顺闻言颓然坐在地上,眼睛怔怔无神,满心悲怆倏然而起,饿倒还能忍,没有水,苏果要怎么活。
他先前还以为人被关着,性命无虞...可现在,这人,到底还活着么。
...
幽霞宫前崇礼道的转角,陈安洛站在远处,静静地看着那片荒芜的宫殿。
他的两条手臂藏在长袖之中,露出的手背上被包缠了白纱,轻轻提手,都能引出朱红血色。
一个蒙面男子慢慢现出身影,手掌缺了一指,正是易容来尚膳监透露消息的‘假太监’,更是将苏果带进宫的人。
他看着陈安洛的手伤,低声道:“少主,以后不要动手,你打不过我,也都做不了任何改变。”
陈安洛恍若未闻,只看着那几扇紧闭着的殿牖,咳了声,轻道:“她还好吗?”
蒙面人犹豫了下,“摄政王回来之前,她不会死。”
“我不是问她会不会死,我是问她还好吗。”
“对不起,少主,这是主人的命令。”
陈安洛沉默片刻后,苍然笑了笑,“影,我从来不知,我需要亲手送她去摄政王的身边。”
被唤作影的男子低头,“她与摄政王....所以,主人说,计划有变。”
陈安洛转过头,眼眸微垂,“果儿,她是何时认得摄政王的?”
“摄政王五月回宫那日,还有,很多次。”
“是么。”原来,她真的瞒着他许多事。
陈安洛才受了重伤,心念动起,又是咳嗽好久,才恢复了淡漠的神色,“告诉我父亲,我知道他最想要的,如果苏果出事,我会亲手毁了一切。”
“少主,主人说了,这次以后,苏果都还会是你的,不会有变。”
“不,是你们不懂。”
陈安洛看了眼自己掌心的入骨割伤,这次之后,她就真的再也不会是他的了。
因为他眼睁睁得看着她受苦,却救不了她。
***
八月十五的中秋,从初十晚上开始下了三四日的延绵细雨,非但没停,还隐隐有瓢泼之势。
东华门外,一顶深蓝色的华盖轿辇堪堪停下,银顶皂帏,轿缘纹路为融金绣线雕饰,显然不是寻常官员的规制。
锦衣卫指挥使若枫冷冰冰地在雨站得笔直,从午时三刻起,他便带着宫内常驻的锦衣卫队伍等在宫城外。他们这些人早年是从镇北王的军营中选出,比普通侍卫,周身气度要凛然得多,不管雨势大小,他们都像是上百座塑雕,表情是一脉相承的肃穆。
石板地上,褚色轿帘被掀起,陆则琰弯腰探身而出。
他方从地方巡查回来,白蟒金龙的官服未及换下,身形高大以碧玉红鞓束腰,及足长袍轻动时带起挂佩的黑玉,簌簌作响。
陆则琰站定,抿唇敛眸看了众人一眼,随后往宫门行去,他身后的随侍低着头,将手抬至最高才能勉强替他撑起油纸伞,不远不近地跟在后头。
才跨进门槛,方元顺却是闻讯从尚膳监急忙赶来,整个人可见的瘦了圈,双目浑浊地看起来像是彻夜未眠——他每天都去太后宫里替苏果求情,一跪就是半日,脸色的确好看不到哪里去。
陆则琰稍看清远处来人,脚步微顿,轻笑出声,“她是又犯什么错了?”
记忆中,应天府里的中秋很少落雨,小太监是第一年进宫,倒衬得她特别。
苏果胆子虽小,但既能惹到他,宫里也没甚是她不能招惹的,也不知他不在的这个月,苏果有没有好好听他的话。
陆则琰是带着笑意问的,但及近的方元顺听到这清浅的笑意时,眼眶忽然就红了。
他跪下凄声,“王爷,求求您快去救救苏果吧。”
陆则琰脸色瞬变,看了眼他眉心磕肿,冷下了声,“说。”
事态紧急,方元顺敛起这积攒多日的满腔愤懑情绪,挑他所知的重点讲起,“苏果被太后关进了幽霞宫,老奴去寿康宫,每日都求,但太后和背后的瑞王不肯放人,她要您亲自去——”
陆则琰语气森冷,打断,“几天。”
方元顺急了半响,竟然忘了说最重要的,他长哽一声,“王爷,已经第五天了,食水未进。”
“苏果走的那天,老奴,才,才跟她说了给王爷中秋送膳的事,没想到---。”
方元顺说话在抖,他不敢确信,王爷真的会去救苏果,所以他只可求,不能问,那般温顺柔弱的孩子,他甚至不敢说,苏果还活着。
已至黄昏时分,天际震响惊雷阵阵,滚动的乌云阴沉如帘幕重垂,狂风开始大作,仿佛山雨欲来。
木质的裂帛声从细微的吱拉,到逐渐密布的破碎,方元顺抬眼看向王爷,才发现他的手掌嵌在漆朱宫门,毫无声息的,十尺有余的黑楠木就在下个刹那,应声而裂。
陆则琰的嘴角带起的笑意有些渗人,“呵,敢。”
——“主子。”
——“王爷。”
这一声掌风之后,若枟闪身而出,和以若枫为首的宫门百余锦衣卫皆单膝跪地,膝盖与石板地磨出整齐的碰撞声,回响整个宫门口。
其实并没有停顿几息,但时间却像静谧流淌了万年。
陆则琰眼中升腾起浓重的阴翳,周身的戾气盛大的仿佛能吞天没日,他没有再多分一丝视线给任何人,抬脚直往西边。
若枫和若枟紧随其后,方元顺半楞了会儿,撑着地板起身,紧紧跑了上前。
...
通往幽霞宫最近的崇礼道上,顶头的男人,颀长挺拔,身着白蟒金龙九爪蟒袍。
风驰雨骤,蓝银线勾绣的江牙海水被带起湿痕,立水如潮,横水如波,当平地一声雷鸣电闪,襟背上的靛蓝行龙张牙五爪,几欲勃然飞起。
他无俦俊美的容色沾染了滔天怒意,凤眸凌厉,雨水从日角珠庭顺着深邃的轮廓下沿,薄唇轻抿出残酷冰冷的下颚弧线。
在他身后,左右两边是长相同样冷峻的双生子。
一红一黑,腰佩各一把绣春刀,面色沉敛。
跪在两边的石板路上的宫人,看到来人纷纷垂头跪下,被丢弃的伞具到处四散,当摄政王都走在雨下,还有何人敢避呢。
风声飒飒,吹起男人的袍角猎猎作响。
他的步子太快,好似是在走,但却需要方元顺大跑着才能赶上。
方元顺眼看着陆则琰不是往寿康宫的朝向,颤巍巍边跑边问道:“王爷,这,这不是去太后宫里的路。”
漫天风雨,无人有任何停留。
方元顺还想上前问,若枫和若枟,同时伸出左右手臂将他拦在身后。
他的视线被溅起的雨水打乱,也终于明白过来,王爷从来都没准备去太后抑或是瑞王爷那处。
离开镇北王府,他安逸了太久,竟然忘了,堂堂镇北王爷,当年能以一己之力平定北乱,击退胡族的男人,而他的儿子,如何会丝毫看人眼色。
十年前殁了的大世子是,如今的摄政王更是。
方元顺迎着风眼眶彤彤,小苏果啊,你再等一等,王爷他回来了。
...
滴答,滴答,水滴从幽霞宫琉璃瓦顶破漏的孔洞里落下。
正殿内,早就被宫人们偷偷搬空的七七八八,剩下一张厚重的黑梨花木案台,在皇宫里委实算不上贵重,连宫人都嫌重,懒得贪了去。
不知何时无意闯入的野物饿死在角落里,腐朽的尸体,使得殿内弥漫着难闻恶心的气息。
案台后,有人影正在微微耸动,身上的太监衣裳被尘土滚的看不出本来面目,她的脸因为饿,虚弱的发白,手脚皆被反背捆绑着,每往前挪一寸,都要歇息小会儿,像是每次都在耗尽所有力气。
但她还是在爬,爬到脸被地板粗粝蹭破皮,透出血痕,她终于到了屋顶漏雨处,落下来的水慢慢沾湿她嘴里的封布,渗下几滴湿意传至舌尖。
水太少,滴了许久,苏果的喉咙口终于感受到了点湿意,凭着这些雨水,她活了四天。
总有侍卫进来,看到苏果这般,就会将她拖开远远的,而后她只能重复动作,来换取一些生机。
在壸道上被拖走醒来的瞬间,苏果也以为她会离开皇宫,但没想到却是被扔在这个和冷宫差不多的地方,她前两日还会想蒙面人这次又要她作何,但最近两天,她脑袋越发混乱,也越发想不起来甚么。
已经好几次,她出现了幻觉,有姆妈,安洛,大公公,还有大人。
苏果耸了下袖袋,从里头掉出了两块玉,青白两色,她蜷起身体,用下巴将玉佩推至自己的身前,而后没了力气侧倒,将自己压在玉佩上。
想想她到现在,行囊也不过只有这两块玉,竟然都在身边,真是庆幸啊...
苏果觉得有些累,困倦感越来越强烈。她转而换了个并不舒服的姿势,侧躺着却仰面,她想透过漏缝,再看眼外面的天空。
她每天都有数日子,数到今日是中秋,大人终于要回来了。
苏果的眼皮越发的重,在将要‘昏睡’过去之前,她想,至少还是等到的,就是天色阴沉,今晚的月亮约莫没办法与大人一起看了。
就在她闭眼的霎那,门外忽地亮起一道闪电,犹如利剑,刀锋豁亮,划破黑暗门牖上的厚沉阴影。
轰雷作响,苏果被吵的双眼不得不再次睁开缝隙,这次,难道她又出幻觉了么。
‘砰——!’
一排殿牖尽数在电光火石间被人踏平,苏果半阖着眸,背着光,她看到了纯色的袍摆,那象征着江牙海水,国土永固的九爪蟒袍的袍摆。
这情景,让她怔神回到了那日,她跪在地上,偷偷抬头,想看眼传说中整个皇宫最大的官。
她的视线吃力地往上移,少了遮蔽空旷大现,她仰望门口高大的男子,他身后是蓝云电闪,风雨晦暝。
苏果的耳边听不见任何声音,眼里看不清任何影像,但那个人却像是一昼白光,亮过世间万物。
她张开口动了动,无声地说道。
“大人,我没有乱跑。”
我一直在等你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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