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赫,你怎么来了?”外公看上去容光焕发,见金正赫忽然站在自己面前,高兴地坐了起来。一旁的贴身护士赶忙调整好了靠背,好让老人家坐起来舒服一点。
人在临死之前,大脑会进入应激状态,大量肾上激素释放,以此来对抗全面衰竭的器官。本质上来说,这样的激素没有办法缓解病情,产生的效果也仅仅等同于短暂的兴奋剂而已。
很多人都是在这样一个反常的状态下,不知不觉中安稳离去。
外婆并没有提前告诉外公金正赫回家的消息,就是因为外公知道今天是deluna酒店的剪彩仪式,这一天对金正赫来说非常重要,所以他不希望孙子为了他千里迢迢地赶回来。
可外公…已经到了弥留之际。
如果金正赫不赶回来见他最后一面,恐怕他会一辈子陷入回忆的痛楚里。
“我…就是有点想外公了……想回来看看您。”
外公有气无力地向金正赫招招手,让他坐到自己的床边。
“臭小子,我就知道你是在说谎!”外公笑骂道,同时轻轻扇了他一巴掌。
“没骗您,剪彩仪式已经全部结束了,不信的话您可以看照片。我就是太想和您分享这份喜悦了所以才马不停蹄地赶回来。”
金正赫很难过,可在外公面前仍然没心没肺地笑着,他知道外公最讨厌他哭哭啼啼的样子了。
半躺在床上的外公瘦了,瘦的只剩下一把骨头,凹陷的双眼早已失去了当年的风采,岁月可真是一点情面也不给。然而,金正赫真正感受到的不是形之于外的体态,而是从外公的骨头和脊背上表现出来的凄凉感。
“好了…你…过来……”
金正赫附身靠近外公,任由他拨弄着自己的头发。
“还是两个漩,这么大了也没变,是我的好…好孩子。”外公干枯如柴的手轻轻放在他的头上,像平时把玩佛珠那样,爱不释手地抚摸着他的发漩。
外公膝下众多孙辈,金正赫是唯一一个继承了他头上两个漩的孩子。外公以此为豪,在金正赫还小的时候就喜欢抱着他到处跟别人炫耀。所以这也是为什么外公唯独偏爱他的原因之一。
金正赫鼻头的酸涩感汹涌而上,喉咙发紧。
外公笑眯眯地看着他,一反常态,那道宠溺的眼神就跟粘在他的身上,那是无限的依恋和不舍。
因为看一眼就少一眼。
金正赫抬头,撞见外公浑浊的双眼,又熟悉又陌生。这一晚的眼神,他这一辈子都忘不掉。
爷孙俩聊了很多事,从金正赫小时候的糗事,再到传授他恋爱经验。
良久,外公打起了精神,双眼清晰了起来,眸子里出现了一道清亮的光彩。他冲外婆和护士摆摆手:
“你们都出去吧,小赫留下。”
“你们太吵了…我想听小赫唱歌……”
卧病在床的外公仍然很精明,对在场的贴身护士仍然有所怀疑,随便找了个借口打发走了她。现在,偌大的房间里只剩了爷孙两人。
“我身后暗门里的保险柜,密码是………”外公小声贴在金正赫的耳边细细嘱托道。
金正赫正色,点点头,按照外公的指示取出了一叠文件。
“现在…签上你的名字……别问为什么。”
“这……”
人之将死,应当是有感应的。外公知道自己大限将至,已经提前安排好了后事了,他不愿意给子女添麻烦………
再者…他放心不下小孙子金正赫。
这个孩子从小就经历了太多太多不堪了,每每想起金正赫时,他就止不住地叹息心疼。所以在临走之前,给孙子留条后路,自己才能走的没有遗憾。
看着手里的文件,金正赫的视线变得模糊了起来,他再也忍不住自己的泪水。热泪滴答滴答地掉在地上,低着头不敢回头看外公。
就在那一瞬间,他突然感觉到家里的老人,操劳了一辈子,还没休息多久,现在又开始关心起孙子辈的事业发展和终身大事。
外公的一生中,从来没有一刻停歇。
金正赫只是晃眼一瞟,看了一眼标题就陷入了震惊,而外公没等他缓过来就开始唠叨家事了。
可能到了最后的时刻,往日不喜欢八卦的外公变得婆婆妈妈了起来:
“知恩那个女娃娃怎么样了?你有好好照顾人家吗?”
“听说你哪个什么酒店,顶楼是你布置的婚房?打算什么时候结婚?什么时候要小孩?”
金正赫苦笑,往日里他都能为催婚这个话题争论好久,如今却一个字都憋不出来。在将死之人面前,撒不撒谎都没有意义了。
“您放心,三十岁之前,我一定结婚。”
外公满意地点了点头,继续东拉西扯。没过多久,他眼里的光愈发黯淡了,说话也开始哆嗦。
“好了,乖,赶紧签完…就…出去吧……我还想…和你外婆单独聊聊………”尽管外公面色疲惫,但他的语气还是十分轻松,根本没有把死亡当回事儿。
金正赫转身,长久地注视着外公,像是要把他最后的时刻深深记住脑海里。忽然,他双膝跪地,朝床上那位饱经风霜的老人重重地磕响了三个头。
外公仍然含笑,一脸眷恋。
尽管金正赫不舍,但他明白那个道理。最后的最后了,宝贵的时间还是留给两位相伴了五十年的老人吧。
人都需要一个告别的过程。
他仍然想哭,但他意识到自己只能找一个没人的地方躲起来宣泄情绪。于是擦干了眼泪,让自己坚强勇敢起来。
是时候该长大了。
金正赫离去后,外公沉重地闭上了眼,可他的眼窝里却藏着亮光。
怎么会这样?
紧接着,他紧闭的眼睑渗出了白色的水珠,原来是眼泪溢到了外面,不一会就集聚了起来,又缓缓流向两颊。
在暖色调的落地灯的映照下,外公的颧骨显的非常高,周围形成了一片阴影。
到底在想些什么呢?
他燃烧了最后的生命,回忆起了孙子辈出生的场景,想起了自己意气风发指点江山的模样、与妻子儿女的温馨时光。
再回到一开始,重温自己求婚成功的喜悦和激动。一幕幕场景犹如电影倒叙,最后来到了那段战火纷飞的岁月,看到了意气风发、年少轻狂的自己,还有让他匆匆一瞥只觉得惊鸿了他一生的挚爱。
两位老人单处一室,仿佛回到了几十年前,回到了没有孩子的青葱岁月。依旧是挺拔俊朗的少年郎和温婉多情的少女,依旧是初见时的一见钟情。
身体上的疼痛渐渐消失,外公彻底放下了最后一丝恐惧。感觉自己身子暖洋洋的,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快乐舒适,就像半边身子踏进了天堂一样。
“谢……谢………你…………”
外公那带有阴影的眼睑里流出了热泪,喘着粗气断断续续地说。
被单下,他那双还听使唤的手徐徐伸了过来,满是皱纹的瘦手在脸前停下,双手合十,竖在了鼻子前。
“老头子……”
外婆握住他的手,嘴唇颤抖。
…………
第二天的凌晨五点,外公像从痛苦中挣脱了出去似的昏迷不醒,断气的瞬间也像在不知不觉之中,安祥而平静。活得明白,死时就会坦然。
家人尊重他的意愿,同意火化海葬。一半的骨灰撒进了东海,另一半则安置在殷家老宅,留给外婆一个念想。
现在外公终于获得了他渴望多年的永恒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