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云姒呼吸微摒, 抬眸看去, 只见他眉心一跳:“你说什么?”
那宦官又叩了个头:“下奴这几日与宫正司一并严审此事, 尚工局几名主管炭火的宫人起先咬紧宋徽娥不放,后来经不住刑吐了口, 说是昭妃娘娘身边的掌事宦官梁贸文找的他们,许以重金和宫外良田,让他们将添了水银的银炭混入窈姬娘子日常所用的炭中。”
皇帝续问:“属实么?”
那宦官回说:“几人的口供皆对得上,应是属实。再查下去便要提审梁贸文, 那是昭妃娘娘身边的掌事,求皇上定夺。”
短暂的死寂后,皇帝吐出一个字:“审。”
言简意赅,却像锋刀,轻而易举地刺碎了一些维持已久的太平。
那宦官利落地又一叩首, 便告了退。这回房中彻底的安静下来, 夏云姒立在离他只余两步远的地方静静地看着他,他却似乎毫无察觉,垂首静默地坐在那儿,神情黯淡。
呵,他很失望吧。
哪怕先前有过许多自欺欺人, 他也是“欺”成了、是真真正正说服了自己信任昭妃。
如今这事, 便是一巴掌打在了他的脸上。
失望吧,尝尝信错了人是什么滋味。
姐姐当年不就是这样, 一点点看着枕边人变得陌生, 一点点对他失望至极。
她便任由这种黯淡在他面上持续了良久, 才带着犹豫,柔柔弱弱地唤了他一声:“皇上……”
他摇摇头,似在逃避什么一般阻住了她的话:“朕想自己待会儿。”
夏云姒垂眸,善解人意地福一福身:“那臣妾先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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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华宫皎月殿里,御前宫人气势汹汹地涌来之时,昭妃便已慌了。
她端坐在八仙倚上强撑着底气,狠狠一拍扶手:“荒唐,本宫岂会毒害皇上!”
御前来的人四平八稳地垂眸:“您或不曾毒害过皇上,可还毒过谁,您不妨好好想一想。”
说罢不再与她多费口舌,上前就押了旁边的梁贸文走。另几位在昭妃跟前得脸的宫女宦官也一并被押住,转瞬间殿里就空了。
“你们……”昭妃拍案而起,却无人理她,她眼看着那一行人离得越来越远,就像她曾经拥有的春风得意一样,头也不回。
一个原在殿外侍奉的宫女忙入殿来,硬着头皮听命:“娘娘。”
“你们怎么能这样……怎么能这样……”昭妃跌坐回去,呢喃自语,“本宫怎么会害皇上呢……”
这句话,她近来已念叨过不知多少遍。从紫宸殿发现窈姬的炭有毒时,她就在不停地念。
她拼命地告诉自己,她没有害皇上。
她拼命地告诉自己,皇上明白她的心。
她还拼命地安慰自己,或许根本查不到她头上,毕竟她早就交待过了,咬住宋徽娥了事即可。
可怎么就还是查上她了呢?
她从来没有这样怕过。
她愈加努力地告诉自己,皇上会宽宥她的,可似乎越努力越没底气,最终犹如魂魄都被抽散了一般,坐也坐不住,直从这椅子上滑了下去,瘫在这华丽的正殿里。
她完了,她想。
都是因为夏氏。
她若要去那阴曹地府,必拖夏氏同行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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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露轩中,皇帝在长久的沉默后终是离开了。夏云姒回到房里,含玉很快便来谢恩,神情很有些惊异:“娘娘怎可为奴婢那般开口……”
“如今也是正经宫嫔了,还一口一个奴婢。”夏云姒笑睇她一眼,“行了,这恩典不止是为你一个人求的。旁人都会从樊应德那儿领赏钱,我亦会多给他们添一份。你晋了位就让我省了这份钱,也不算多得什么,不必特意谢我。”
这一次她是险中求胜,原是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眼下既然真的胜了,该给的厚赏她必定要给到。
诚然底下人不敢开口主要是因家中知道如何打蛇打七寸,处处安排缜密让他们不敢妄言。可能扛住樊应德的盘问,他们也都不容易。
这样的事日后在宫里免不得还有,这班人马历过了一次、就能更好的历过下一次,她要好好地将他们用起来才是。
昔日姐姐对皇帝心灰意冷,就逐渐没了料理后宫的心,椒房宫被捅得像筛子一样,终是让她没了性命。
而她,既然本就是带着一颗死了的心来的,自要将朝露轩处处都变成铜墙铁壁,谁也别想通过宫人害她分毫。
含玉在翌日一早就从朝露轩迁了出去,仍在庆玉宫中,许昭仪专为她选了一处离夏云姒很近的住处。
这算是这一片紧张氛围中仅有的喜讯了,许多宫嫔都来贺她,借此放松连日来紧绷的神经。
而后又过三天,含玉正经行了册礼。
经娥一例原不需这样麻烦,只因她是从半主半仆的采女晋上来才要补个正经的册封。夏云姒是在这天才去贺的她,两个人一同说了一下午的话,临近傍晚时忽听小禄子来禀话说:“梁贸文招了。”
“真的?”含玉眼睛一亮,笑看向夏云姒,“这可比我得封还让人高兴。”说着又看小禄子,“快细细说说,都招什么了?”
小禄子堆着笑躬身:“嘿,水银一事他招了个干净。从水银是托谁弄的、倒如何收买的尚工局的人,环环都交待得清楚。宫正司现下已将供状呈去紫宸殿了,皇上大概不日就要发落。”
夏云姒凝神:“只招了这一事么,没有别的?”
“……别的?”小禄子浅怔,露出惑色,“不知娘子指什么事?”
她只好摇摇头:“罢了,也没别的。”说着笑笑,“我只是想她此番既能这般恶毒地待我,从前大概也做过许多旁的恶事,便想问一问还有什么。”
言毕挥退小禄子,夏云姒看向含玉:“今儿个册礼,玉姐姐也累了大半日,早些歇息吧,我先回去吧。”
“我送娘子。”含玉说着起身,直将夏云姒送到了月门处才止步。
夏云姒回到朝露轩,便斟酌起了如何再去扇一扇枕边风。
事情止步于此是不行的,她非要昭妃亲自认下毒害皇后之罪不可,好将昭妃的供状烧给姐姐。
只是……这话需好生思量,否则一不小心便会显得刻意,让皇帝觉出她原本就知道什么。
好在这也不急,大可慢慢想两三日再说。
然而,皇帝却没让她想两三日。
当日晚上,宫正司便接了旨意,继续严审昭妃身边的一干宫人。
夏云姒听闻此事后怔了怔,心中又一阵抑不住的冷笑。
他果然是不傻的,果然一直都不过是在信自己想相信的。
如今一夕间不想再信了,便大可这样清醒无比地叫人将旧账都查一查。
他是皇帝,大权在握,自有这样一次次反悔的机会。
可已经命丧黄泉的人呢?
她越想越是摇头,终是不得不硬生生断了这番细思——否则再想下去,她只怕日后见了他都会显出厌恶,那可就功亏一篑了。
短短又两日后,梁贸文就招出了更多的事情。
先是采苓有孕之初的事,梁贸文招认皆是昭妃算计,意在陷害窈姬,却不知怎的让顺妃掺和了进来,这才未成。
后来采菁与如兰串通下毒,也是昭妃背后指使,与采苓并无关系。
严刑之下,他甚至认下了原与昭妃无关的符咒一案。有鼻子有眼儿地说昭妃父亲在覃西王封地上的钦天监围观,昭妃便向他讨了那符咒。
这令夏云姒十分惊喜。
这事她原还打算暗中收买个昭妃身边的宫女去招呢,否则皇帝看了供状,见梁贸文唯独不认这一事,难免疑到她身上。
梁贸文倒给她省了事。
接下来,墙倒众人推,树倒猢狲散。
昭妃身边其他的宫人听说梁贸文都招了,为了罪减一等,竹筒倒豆子般吐出了更多的事情。
终于,佳惠皇后的死因也放到了台面上。
昭妃身边的好几名宫人都招供,说皇后娘娘明察秋毫,宋徽娥与此事却无干系,是昭妃从中安排,推了宋徽娥出去顶罪。
昭妃都保不住了,这些人当然更没放过已故的贵妃。
一桩桩、一件件,招得明明白白。
“昭妃、贵妃……很好!”贺玄时拿到供状时怒极反笑,而后紫宸殿中便又是近来常见的冷寂。
夏云姒手中也有一份誊抄的供状,她安静无声地读完每一个字,眼泪一滴滴溅落到纸上。
“虚不受补”。
这四个字,夏云姒已听过无数次,唯独这回不一样。供状上终于写明,一切的“虚不受补”皆是有人蓄意为之。
“真想不到,朕的两个宠妃,反是害了朕的爱妻的元凶!”
她听到他这样说。
她以为自己早已做戏做成了习惯,时时刻刻都能以恰到好处的姿态面对他,但这一刻,她却没勇气抬头看他一眼。
她怕只一抬头,眼底那种冷漠的嘲讽便会溢到他面前。
他怎么有脸说“真想不到”。
“来人。”他满面疲惫,唤了樊应德近前,“传旨,贵妃毒害皇后,罪无可恕。着迁出妃陵,另行草葬。三族之内年满十四岁者皆斩,不满十四岁者没入宫中为奴。”
说罢一顿,那种疲惫变得更加分明:“昭妃……”他揉着太阳穴,眉心深深锁着,思量分寸。
夏云姒在此时离席跪地,哽咽了声:“皇上。”
他抬眸,便看到她的眼泪噼里啪啦地不住坠落,比珍珠落入悬崖更令人心疼。
“臣妾求皇上别杀昭妃娘娘。”她低低地垂着首。
他显觉意外,声音中满是疑惑:“为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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