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起来,天气有些阴沉。
刚用过早膳,崔蓉蓉便听到院子里响起一道又尖又细的声音,是珠侬在说话:“哟,今个儿是吹的什么风啊,诗宁姐姐竟然到冬荷院来了?”
有人回答:“二姑娘在吗,我来找她。”
诗宁,继母俞氏从娘家带来的婢女,以往和崔蓉蓉从未有过交集。
今日突然上门,怕是来者不善。
崔蓉蓉瞥一眼还在炉上烧煮的茶汤,吩咐雪侬:“把火熄了吧,你留在房里,不要让任何人进到内室。”
随后她将种植盆藏在卧室旁边的隔间里,关紧小门之后走出内室,把诗宁堵在了门外。
诗宁大概二十出头,衣裙精美,打扮雅致,手上的翡翠玉镯细腻通透,一看就知道价值不菲。
她仗着俞氏的势,比穿着旧衣的崔蓉蓉更有千金小姐的架子,敷衍地行完礼,都没给出正眼,“二姑娘,夫人派奴婢过来,请你过去一趟。”
不远处的院子里,瘦高个的珠侬正和体型壮实的卢婆子站在一起,意味深长地微笑。
崔蓉蓉心里有了准备,“那走吧。”
*
一路过去,下人们的眼神都很奇怪,有些凑在一起窃窃私语,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显然有什么消息传开了,可是她还被蒙在鼓里。
生母早逝,渣爹不问,继母俞氏多年经营,早就牢牢掌控了整个崔府,就算有一两个下人暗地里可怜她,也不敢多做什么。
他们不说,崔蓉蓉也猜得到大致的情况……是“献美”支线开启了。
之前玩游戏的时候,她玩了这条支线的开头,知道俞氏逼迫“崔蓉蓉”,要将继女嫁去某个家族联姻。
不过,万万没有想到,因为她的穿越,致使情况升级了——
俞氏不但要把她嫁去联姻,还是嫁给一个年纪六十多岁的鳏夫,给老头子做妾室。
半个月后,会有迎婚车队前来棠城,接她前往国都。
花厅内,俞氏不咸不淡地宣布了这个消息,随后没看崔蓉蓉一眼,亲自端碗拈勺,哺喂儿子早膳。
坐在她面前的少年却对这件婚事颇为激动,也不管嘴里的饭食喷得到处都是,高声叫嚷道:“娘,你为什么要把大妹妹嫁给一个死老头啊?她还是个黄花大闺女呐,给了老头不可惜?!”
崔玉彭,十七岁,崔蓉蓉的继兄,平日斗鸡走狗,不务正业,是中城区出了名的混子。
他原本并不姓崔,俞氏早早做主替他改掉了。
“说什么呢,人家是侯爷!”俞氏柳眉一拧,不悦地瞪着他,却又心软地捏起帕子,帮他擦拭嘴边的食物残渣,“这些话你在娘面前说说也就罢了,可别在外面乱讲!吃饱了没,吃饱了你就出去吧。”
“噢。”崔玉彭抓着糕点站起身来,经过崔蓉蓉身边的时候,倒三角似的眼睛盯着她不住打量,也不知道想到什么,莫名地咽了咽口水,“好久不见,大妹妹真是越长越好看了……”
呕,猥琐男。
崔蓉蓉被他的眼神恶心坏了。
等到崔玉彭离开,婢女们飞快地收拾好狼藉的食物碗碟,点起熏香驱散了厅内的气味。
四名健壮的仆妇出现在花厅的不同角落,昂首叉腰,虎视眈眈。
俞氏倚在贵妃榻上,手持桂枝闻嗅花香,轻描淡写地发出了威胁:
“岑侯爷是齐国公的族弟,还是先皇年少时的玩伴,在新任人皇面前也有几分薄面。岑氏家族实力强盛,光是岑侯爷那一支就有两位仙人坐镇仙门。如今他看上了你,你若拒绝,可能活不到明年的生辰。”
厅内一片寂静,秋风从厅外吹入,撩起珠帘轻撞,发出流珠碎响。
婢女端来了装着羊乳的玉盆,俞氏抬手浸入其中,描了萤粉的眼尾微微上挑,眸光冰冷地打量着面前的少女。
年轻鲜活,容色娇妍,就算穿着一身款式过时的旧衣,都是那样光彩夺目。
明明是同一个父亲,为什么自己生下的两个女儿却——
真是令人生恨!
……
俞氏,年过四十,全名不详,来自昭戈国国都,某个侯籍家族的庶女。
丈夫病逝之后,她带着儿子嫁给了年纪更小、同样失去另一半的崔衡,也就是崔蓉蓉的生父。
她虽然相貌寻常,但娘家背景不错,所以一开始的时候,崔衡对她非常满意。
可惜随着时间过去,在她接连生下两个女儿,怀了男胎却又流产之后,这份满意烟消云散了。
崔衡想要个儿子,自己亲生的儿子,而非改姓为崔的继子。
可是俞氏流产之后再也无法生育,她性情高傲又颇具手段,仗着娘家势大便不准丈夫纳妾。
夫妻矛盾就此爆发,崔衡破罐破摔,有家不归,终日流连于红馆青楼,以此排解寂寞。
俞氏二嫁,看透了男人的本性,也懒得去管丈夫,转而将心思用在了家宅和交际上。
……
羊乳很快就凉下来,伺候的婢女膝行上前,迅速更换了装着温水的瓷盆。
俞氏濯洗干净双手,见崔蓉蓉还不回话,便有些不耐,抬高嗓音追问道:“想清楚了吗?应是不应,给个回答!”
话音落下,周围四个仆妇立刻捋起袖子,露出了粗硕的手臂。
崔蓉蓉没有丝毫怀疑,只要她敢说一个“不”字,那四个仆妇绝对会立即出手。
先敷衍一波,逃过今天再说?
就在她捻起手帕,准备作出反应时,一道身影风风火火地走进了花厅,随之响起的是毫不客气的奚落:“吼那么大声干嘛,我在外面都听到了!”
仆妇婢女们齐齐下拜,“老爷。”
啊,渣爹来了。
浓重的酒味弥漫开来,崔衡径直奔到花厅左侧桌前,手指不断戳点,高声催促婢女倒茶。
俞氏见到他就来气,睨向身边的诗宁,“鼻子堵了?还不打扇扇风,想熏死我吗?”
下人们小心伺候着崔家的两位主人,大气都不敢喘,花厅内的气氛登时紧张起来。
有戏看了。
崔蓉蓉稍稍抬眼,打量着身体原主的亲生父亲。
他长得很俊秀,天庭饱满眉眼风流,光就上半张脸而言,与自己的大女儿完全是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明明年将四十,但皮肤保养得意外不错,加上没有蓄须,只留着一圈短短的胡茬,让他看起来就像是不到三十的年轻人。
崔蓉蓉注意到他颈上暧昧的红痕,衣领处还残留着粉色、橘色的脂粉。
显然刚从温柔乡中爬起……真是精力旺盛啊。
有崔衡在,俞氏多少收敛了一些。
擦净手上的水渍之后,她重新戴好宝石玉戒,挥退厅内四个仆妇,只留下了普通的婢女。
这一回,她不再危言恫吓,转而变成了循循善诱:“二姑娘,你素有棠城第一美人的名号,又是士籍身份,想必也不愿嫁给那种卑微普通的下等人吧?”
“你去岑家后虽是妾室,可上头没有当家主母,谁能欺过你去?自己得了富贵不说,崔家也能借势上升,这是互惠互利的好事,以后我们还能开展更多的合作,对不对?”
说的很有道理,但她打算反驳。
崔蓉蓉低下头,双手绞着帕子,力气大到指尖都变作了通红。努力酝酿着情绪,她抬起微微迷蒙的大眼睛,转向崔衡所在的方向,颤声问道:“爹……您也是这么想的吗?”
崔衡闻言抬头,当视线触及到崔蓉蓉的脸庞时,看到那双与自己极为神似的秋水黑瞳里,突然漫出了汹涌的泪水。
泪珠晶莹,淌过纤瘦玉白的小脸,滴落在了花香四溢的空气里。
他一时恍惚,仿佛从她身上看到了前妻的影子。
几个月、一两年、还是更久?自从前妻病逝之后,他好像再也没有关注过这个大女儿了……
“阿蓉今年是十四岁吧,还未及笄。”不知道为什么,崔衡对前妻与自己成婚生女的年份记得很清楚。
他乜一眼躺在榻上的俞氏,眉心紧紧皱起,问:“为什么这么早就要嫁过去?不能往后推推吗?”
“哟,老爷,你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昨日午后岑家来信求娶,仆使还在客院等你亲自去回呢,否则我又何必催你今早回家?”
俞氏对他毫无惧怕,摆弄欣赏着手上的戒指,阴阳怪气地说:“你平日不着调也就算了。岑侯爷和齐国公那条线,我可是好不容易搭上的,若是借口推诿,我怕你担不起后果。”
崔衡瞬间沉了脸色,只能埋头喝茶。
靠,这么快就怂了吗?
崔蓉蓉万万没有料到生父如此软蛋,然而戏还是要继续演下去。她闭上眼睛,泫然欲泣地说:“父母之命大过天,女儿不敢拒绝,只能接受两位的安排……”
俞氏登时喜上眉梢。
然而崔蓉蓉踏前两步,昂起泪痕犹在的脸庞,气势陡然变化,“我可以乖乖待在冬荷院备嫁,只是母亲,有些话我憋了好些年,实在不吐不快!”
“烦请您从今往后给我崔家千金应有的待遇,我不想再吃不饱穿不暖,甚至是遭受珠侬和卢婆子的白眼,过去几年所有一切,我全都受够了!”
话音落下,她不给俞氏反驳的机会,拉扯着自己的旧衣,向崔衡展露上面的污渍——其实是烧煮茶汤时不小心溅射到的。
“爹!”
听到撕心裂肺的呼唤,崔衡惊得没抓稳手里的茶盏。
崔蓉蓉冲到他面前,紧紧攥住他的衣袖,作出一副痛不欲生的模样,“睁眼看看女儿现在的模样吧,没有新衣没有首饰,连馨月寨的一盒胭脂都买不起,一身打扮甚至都不如伺候母亲的婢女!”
“您知道吗,前两天我去柳家参加仲秋赏菊宴,被人指着鼻子嘲笑,还故意问我到底是不是您的亲生女儿……”
“我当然是啊,可我去柳家的时候别说前呼后拥了,连一辆马车都不配乘坐,只能靠着这双腿,自己硬生生地走去上城区,差点儿就被柳家拒之门外了!”
说完,崔蓉蓉扑倒在他的肩头,嘤嘤哭泣起来。
其实刚到这里的时候,崔蓉蓉完全没想过今天就跟继母正面对刚,但灵光一闪之际,她觉得也别提什么来日方长了。
她对崔家没有留恋,指不定过几天就跑路了,渣爹难得在场,又适逢婚约一事,不搅搅浑水实在可惜,所以,刚吧。
“怎么会这样……”也不知是不是她演得不错,崔衡长眉紧拧,明显受到鼓动。
他将女儿扶到一旁,倏地抬头瞪向俞氏,厉声发问:“我不在的时候你都做了些什么?柳家三代都在军中效力,未来家族等籍只会更上一层,你让阿蓉在他们面前难堪,丢的是谁的脸?!”
“是我的脸!原本我凭着幼时与柳将军做过三年同窗,在他那里还有几分薄面,可你这样做,让我以后如何面对柳家,啊?!”
俞氏怔了怔,没想到一向性子绵软的丈夫会突然爆发,不过她并不在意,只是板着脸回答:“老爷,哪有你说的这么严重,况且刚才那些还只是二姑娘的一面之词……”
崔衡也不知道哪来的脾气,抬高嗓音打断了妻子的话语:“够了,我也不是傻子!”
他凌厉视线扫过四周,落在俞氏周围的婢女身上,尤其是诗宁,她腕间的翡翠玉镯是那样扎眼……
再看看自己的女儿,衣服脏旧,瘦弱穷酸,若不是容貌绝色出挑,任谁看了都会以为是个低贱的婢女。
两相比较之下,事实昭然若揭,崔衡浑身的热血都往脑门上冲去,原本只信五分现在也信了八分。
治不了俞氏,他还治不了一个下人?!
“来人!给我扒了她的首饰和外衣,关去柴房饿上几天,让她知道什么是主子,什么是奴婢!”
俞氏一直在忍耐,见崔衡真的要动她的人,气得脸上的妆粉都掉了不少,“我准了吗?!”
“老爷,奴婢错了,奴婢会改的,求您饶了奴婢吧!”诗宁扑通跪地,手忙脚乱地褪下身上的首饰,叮铃当啷落在了地上。
其余下人面面相觑,站着没动。
气氛一时僵持。
崔衡见无人理会自己,才明白自己原来真的连一个下人都治不了,不禁双手攥拳,捏得咯吱作响,“好、好,你们做得真好!”
崔蓉蓉就怕他再次犯怂,连忙凑上去继续拱火:“父亲,您看啊,如今还有人把您当成崔家的主人吗?您下了命令,可是竟然没有一人听从,这要是传了出去,外面会怎么笑崔家啊?说女儿不是您亲生的也就算了,连贱籍的下人都不把您当一回事儿……”
不等她说完,俞氏抄起身侧的茶盏就砸了过来,“闭嘴!!”
哦嚯,你自己送上门的!
崔蓉蓉一狠心,不避不闪,任由茶盏砸在了她额头。
茶水泼洒,溅湿面庞,尖叫声伴随着杯盏碎裂声响起,惊呆了在场众人。
其实那茶放了一会儿已经不烫了,但崔蓉蓉肌肤细嫩,触及到高过体温的茶水便开始发红,更不提撞击的那一下,令她的额头肉眼可见的肿胀起来。
崔衡瞳孔一缩,立刻把女儿护到身后,对着俞氏高声怒喝:“泼妇,你疯了吗——!”
“你、你为什么不躲?!”
望着额头红肿、半脸发红的崔蓉蓉,俞氏太过震惊,一时竟然忘了反驳崔衡。
虽然她平日里克扣继女的吃穿用度,但从来没想过伤害继女的身体发肤,毕竟……那可是用来换取利益的筹码……
崔蓉蓉没接话,只是茶言茶语地哭喊:“母亲,您这是做什么呀?伤到女儿没关系,若是伤到父亲怎么办?诗宁只是个下人,可父亲是您的夫君,难道他连处置下人的权力都没有吗?对待自己的枕边人如此凶恶暴力,怪不得父亲不愿归家呢……”
“别说了!”崔衡揽住她的肩膀,急急转身朝向厅外,高声呼喊自己的小厮:“来人,快去找大夫!”
大好的机会,崔蓉蓉怎能让什么大夫来打岔,她推开冲进来的小厮,一把拽住崔衡的袖子,仰起受伤的脸庞泪流不止。
“爹,虽然娘走得早,但女儿还记得她最是温柔,从不与您红脸。当初爹娘情投意合,婚后也有过神仙眷侣般的幸福生活……难道您都忘了吗?”
“若是她知道,咱们父女沦落到如今这种地步,当初在病床上气息奄奄的时候,定然不会安心闭眼啊!!!”
崔衡身子一颤,如遭雷击。
失去的总是美好的,二婚带来的只有憋屈和痛苦,使得病逝的前妻早就成了深埋心底的朱砂痣……
轰隆隆——
天色昏暗,秋雷响动,冷雨倏忽落下。
雨丝随风飘入花厅,只是眨眼的时间,就在地砖上积起了一片细碎的水珠。
在雷电闪烁的一瞬,崔衡拂开女儿,一把掀翻了面前的桌子,又捧起旁边的花盆,砸在了那些下人的面前。
嘭!
巨响声中,瓷片与泥土飞溅开来。
崔衡双目猩红,语气是从未有过的决绝。
“我说最后一遍……诗宁,拖下去!”
*
一场闹剧,因怂货崔衡的爆种而终结。
崔衡重振了夫纲,亲自将女儿送回了冬荷院,他坐在床边,深情忏悔了多年来对女儿缺失的父爱。
崔蓉蓉达到目的,也就懒得应付渣爹了。
大夫过来开了膏药,她抹上之后就躺在床上闭目假寐。
深情忏悔许久都没有得到回应,崔衡踟蹰着解开了钱袋。
他舍去银片挑出金片,穿连成串后搁到了崔蓉蓉的枕边,“这里有金铢一百三十九片,阿蓉你收着,不够了再找为父讨要。”
鱼形金片挤在一起,随着摇晃发出沙沙摩擦声响,崔蓉蓉如聆仙乐耳暂明,立即“挣扎”着坐起来,嘴上哄道:“父亲,您对女儿真好。”
“嗯,你的伤势不重,很快就能恢复到先前的模样了,这几天就乖乖待在院里养伤。”崔衡脸色稍霁,伸手去拍她的肩膀,笑着安慰:“至于岑侯爷那里,为父会去信告知,让他们推迟几天再来迎娶。”
我呸,还迎娶呢?渣爹没救了。
崔蓉蓉攥住金铢,一脸冷漠地躺了回去。
崔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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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衡:我好像……成了女儿的工具人?
崔蓉蓉:彼此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