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从父皇到他,全让她失望了。
晏少昰不愿往下想, 念头一动就拿别的想头盖住了,太医说忧思伤神,他不愿多想,却盖不住。
晏少昰来前还等着她发火——费劲做了个放映机, 赏赐还没拿着, 差点连人也折进去,她爹哭得涕泗横流, 难堪至极,跪在人前求了又求才保下她。
她有理由发发火的,如此情绪平平,反倒叫人不安。
这一夜,有脱离他掌控的心思破土而出,从殿上看着唐荼荼狼狈应对开始,到遍眼找不着她,再到接到皇嫂的口信,说太医诊她如何如何……
“……全抓了?”唐荼荼悚然:“怎么审?把可疑的、不可疑的、好的坏的全放一块硬审……熬刑么?”
重阳宴上的宫侍没有一百也有七八十, 加上管香的、管礼器的、内务府的, 这一下不知得连带多少无辜。
有罪的受刑不冤枉, 没罪的,全看谁命硬能熬得住。
她心里堵得慌, 索性避过脸不看他。望着初升的朝阳,又露出昨晚一样的神色来。
“你们怎么能……”
唐荼荼张嘴想说什么, 又一时失语, 什么也没说出口。
她摁着脑袋, 一脸苦相, 晏少昰心里不得劲:“多想无用。宫宴上伺候的全抓了,一时半会儿还没审出东西来,再审三天, 看看能不能撬开嘴罢。”
就是那种“我受过良好的教育,为什么会来到这种封建落后愚昧无知的鬼地方”的神色。
唐荼荼眼睛又回到他身上,关注点却明显偏了:“每天一百斤香?!那群娘娘每天吃的蔬菜都不定有一百斤!”
宴菜她看过了,娘娘们吃的全是做出了花儿的鱼鱼肉肉,吃几口就饱了,蔬菜那全是摆盘用的,就可怜几片。
宴上大乱,他有太多事儿要忙,却始终绷着一线。
晏少昰鬼使神差般管不住自己的嘴了,几句话道破所有筹谋。
“眼下,分三头在查——一头是锦衣卫盯着各王府,和京城六大营动向;其二是搜罗宴上宫侍口供,从内务府操办宴会的人开始查,这香牵涉甚广,破案得快,不审不行。”
“宫里每日用去的香料不下百斤,皇商贡上来的香品有三十余例,其中单香少,调和香多,里头的辅料药材不止一百种,太多了,要查入库出库时间,找调香师一样一样地试方子,看看是哪种香、哪种辅料里下了毒,是哪家香商贡进来的,起码需要十日,费时又费力。”
所以只能审。
他掰开了揉碎了说,盼着她能听明白这大道理,学着用上位者的眼光想事情,压过私情,知道仁不当政,知道心慈无以治国。
晏少昰:“不止妃嫔用香。四门、前三殿、后三宫与东西六宫,主殿上的香是不能断的,还有各宫的小佛堂,各家焚香熏衣、香汤沐浴,全是花用。女官和宫婢之中还时兴口嚼沉香、麝香,一开口,吐气如兰。”
“麝香不是雄鹿的那什么么?”
唐荼荼脸皮抽跳一下。
她一怔,有点惊恐地搓了搓自己的脸,怕毒香入脑伤着了自己面部神经,要是成了面瘫也麻烦。
“你……”
晏少昰看她两手一通揉,滑稽又逗趣。
他“你”不下去了,脸上冰消雪融,露出了从昨晚到现在的头一个笑,也沉沉呼出了头一口顺畅的气,如释重负地在石桌上坐下了。
身上的公服哪还是昨夜绸光灿明的锦袍?褶着皱,下摆沾了灰,是他身上很少见的狼狈。
朝阳爬上来小半边,和煦的暖阳照得晏少昰也有了困意,刀削似的颔骨卸了劲,整张脸轮廓柔软下来。
唐荼荼:“我爹呢?”
“比你清醒得早,没什么大碍,礼部忙着善后,忙活完得到晌午了。”
唐荼荼闷沉沉点点头,提不起力气来想后事。她胳膊腿还软着,多少年的军姿也站不直了,有点驼了背,撑着石桌站在那儿,跟二殿下一起看朝阳。
“你为何鼻子灵?”晏少昰问她。
一眨眼的工夫没听着声儿,他立刻补上:“说实话,别拿鬼话忽悠我。”
唐荼荼不太自在地舔了舔唇,字从喉咙里挤出来,含混一下就过去了。
“我们那时候,有丧尸病毒……前几年防护不到位,死了很多人,不能埋,只能就地焚烧……烧完了会有味道,消个毒,再拿香气盖一盖……慢慢地鼻子就敏感了。”
消毒剂做出了几十种味道,清新的草莓芒果柠檬薄荷味儿底下,盖着的全是尸臭。
晏少昰做梦也没想过,会是这么个回答。
一整晚没沾枕的后果到底凶悍,他晕沉沉的太阳穴上猛地敲进一根钢钉来,晏少昰负在身后的手指疼得一蜷。
他问得随性,闲唠着,便没防备,这一下疼得扎扎实实的。
——鼻子灵,因为闻过的死人味多。
晏少昰探究过好几回她口中的末世。
她嘴里那个末世,吃不饱,穿不暖,总是大涝接大旱,有匪夷所思的武器——她忌讳说那个时代,只言片语中,透出来的细节全支棱着,融不到一块去。
听来,便如普普通通的天灾**,跟“某年某县志:大旱,饥荒,民不聊生”一样,寥寥几句,扫一眼就不值得再看。
他对她那个“末世”所有的印象,都是从她身上窥得的片缕。
这丫头不通达人情,还有赤子一般的天真,守着拙诚,不事巧伪,博闻强识,好胜心全长在合适的点儿上,该出头时出头,不该出头就缩着,从不逞强好胜给人添麻烦。
那些火场里救人、杀贼的英武事迹,好像全是被逼到绝境、爆发出一股神力的巧合,莽劲当头,像个热血上脑的小傻子。
她就像是一个被当权者保护得严严实实的精学博士,小时候埋头读书,大了埋头做研究,生着一身自己也搞不明白的、糊里糊涂的力气,揣着一肚子善念和慈悲,好像没正儿八经地吃过苦,一点也不像在乱世中摸爬滚打活下来的。
直到此时,晏少昰方知自己想错了。
她以前,过过多少这样的日子……
唐荼荼坦白完了,他又不出声了。
唐荼荼想说,殿下要是没事我再回去睡会,我还没洗脸呢——才刚张嘴,一个字都没发出来,便觉头顶一沉。
晏少昰一只手摁着她的脑袋,往自己胸膛上贴了一贴,用了些力气。
他胸腔里有个地方,断了供血似的紧缩成一团,又在苏醒的这阵疼里慢慢舒展开。
丢了一整夜的心,终于归了位。
房上的、树上的、廊下的、近处站着的影卫全倒吸了一口气,在年侍卫直眉瞪眼的手势比划中,各个意思意思扭了个头,又耐不住心里痒痒,偷悄悄窥视起来。
“殿、殿下……?”
唐荼荼反应空前迟钝,什么旖旎什么温柔都没察觉到,她只觉得自己鼻梁被压歪了,苹果肌被压平,脑袋顶上盖了个五指山,而那五根手指丈了丈她的头围。
她听到头顶的声音:“此事,是我对你不住。”
唐荼荼:“噢……”
贴着的这胸膛,心跳声平实,唐荼荼忍着头晕,没不识抬举地搂上去,刚才没什么光亮的眼睛却立马灵动起来。
“加钱!这回没个两千两我得造反。”
“行,这个月的俸钱发下来全给你。”晏少昰又笑了声:“再睡会儿罢,睡醒送你出宫。”
有了这位爷发话,唐荼荼睡得昏天黑地,再醒来时都半中午了。她在这间贴满了百家先贤画像的书房里,睡得前襟大开,还当着孔孟老庄的面儿换了身衣裳。
芸香送她到了东华门门口,终于跟唐老爷碰了头。
父女俩沉默对视。唐老爷眼角的泪辄印都没干,他看见闺女,又抬手重重抹了把脸:“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唐荼荼舌头发僵,含含糊糊应了声,小心观察着她爹的脸色。
他上马车时一趔趄,被车辕绊着了,差点一屁股坐地上。唐荼荼神思不属的,反应慢了,伸手一捞没能扶住,吓得血压都噌噌上来了。
“爹!”
在宫墙脚下等了一宿的车夫不会观人脸色,咋咋呼呼的:“老爷急什么!崴脚了没有?慢点慢点,转转脚脖子,我给你拿个凳。”
一路上,唐老爷双手紧紧握在一起,失魂落魄的,一直望着皇宫方向。
这京城中最高规制的庞然大物沐浴着天光,在中城十二坊任何一处都能看见的太和殿殿顶,灼灼晃着眼,那是仿龙鳞制的、金灿灿的琉璃瓦。
直到拐进巷子口,看不见了,唐老爷才收回目光。
唐荼荼预想中的情形全没来,爹没有问她到底是谁,没问她从哪儿来,只问昨儿后半夜有没有发生什么事,头还疼不疼,哪儿不舒服再请大夫来家里瞧瞧。
唐荼荼提得老高的心颤巍巍落回去,后背的汗慢慢被衣裳吸干。
是我想多了么……
临下车时,唐老爷才深呼口气,拿帕子抹了把脸,抹去中年男人的疲惫,露出跟往常下了值一样的解在模样。
老管家欢欢喜喜迎上来。
“老爷小姐回来啦!哎呀可算是回来了!夫人昨晚上就说眼皮子跳得不行,坐立难安的。分明坊门都关了,非让咱家留着门,怕老爷半夜回家。”
唐老爷笑哈哈听着,过二门时,低声与荼荼道:“回去别与你母亲说,就说宫里一切都好,别让你母亲担心。”
唐荼荼:“哎!”彻底松快了。
宫里严防死守,还没信儿传出来,只是那么多人赴宴,那么多人被牵扯其中,怕是瞒不住的。
父女俩心照不宣地拣着好话说,说宫宴多繁华、御膳多好吃,找不着茅厕多苦恼,直听得全家人乐不可支,把宴上的事儿盖过去了。
当夜,唐荼荼吃完饭刚回房。
笃笃,笃笃。
窗上敲了两声,传信的、接信的,两边都轻车熟路了,一个面熟的影卫站在窗前问:“赴宴的王府几家陆续清醒了,毒香也摸着线索了,殿下与大理寺的人明儿去查案,殿下问姑娘要去瞧瞧么?”
唐荼荼:“我去。”
“那明日午时,南市碰面。”
影卫顿了顿,瞧未来的主母精神头不好,又道:“太医说这毒香忌忧思伤神,姑娘还是早些歇息罢。”
唐荼荼合窗睡下。
让她惴惴不安的毒香,好像真的没留下什么后遗症,只是夜里做梦多了,一个串一个的,一会儿梦到饭没吃饱,一会儿梦到房顶漏了,她爬上房顶去补漏处,奈何手脚笨,连着一大片瓦乒铃乓啷掉下来,落入一人怀里。
梦里她都在腹诽:发育年纪还没过完呢,长这么高……
“铛——铛——”
唐荼荼听着坊门开门的钟声醒来,瞧了瞧天还没亮。
她无事一身轻,又是外吏,不去工部也不用告假,于是撤了枕头,平躺着,睡了个平平板板的回笼觉。为了个放映机伏案半个多月,唐荼荼颈椎都弯了。
这么睡睡不沉,不过半个钟头就醒了。
珠珠与哥哥去上学了,母亲唤了容夫人出门逛街去了。唐荼荼前阵子听母亲说了一嘴,最近在东市上踩点,寻思什么铺子最好上手,母亲这回是正儿八经打算开个铺子了。
“我爹呢?”唐荼荼问。
胡嬷嬷:“老爷在少爷书房呢。”
家里读书人多,正院一个书房,少爷院里一个书房,牧先生每月的月钱也大多是买了书。牧先生书最杂;爹那里的书多是五礼和外国礼节通考;哥哥还是学生,藏书多是经史子集国学课本。
大家阅读门槛不一样,一般看不到一块去。
唐荼荼去了哥哥院里,站在书房窗前瞧着。
天光透进书房,里头文房四宝和桌椅陈设都不多,唐老爷从小教育儿子敬惜物力,这书房布置得简单,白墙、黑书架,显得单调又明净。
唐老爷捧着一本书一页一页翻阅着,看得很慢,左手边还放着厚厚两摞,博古架最顶上的两格书全空了。
唐荼荼翻过那一架子书,印象还深。
最顶上放着的全是手抄本与幼儿摹本,那是世世代代传下来的家规祖训,还有先贤的座右铭,都是启蒙用的,写得浅显易懂,叫小儿识字明理用。
教学而时习,从善如登,君子端方……许许多多的圣人言。
等到学有所成之后,这些书仍然会放在书架最顶层,以示初心不改。尽管这些书平时不拿下来看,却如读书人的信仰和灯塔。
眼下,唐老爷像初识字的三岁小儿一样,翻着这些蒙学书,一字一字细读。
自小识字,垂髫读书,少年时,为作文章强说愁,两脚没迈出去京城几回,可出城时路过农田,也要学着乐天先生的《观刈麦》为农民叫叫苦。
写过堆砌辞藻的四六文,写过歌功颂德的溢美之词,背时务和策论的时候也头疼得想头悬梁,唯独少时背的“忠、孝、礼、义”刻在骨血里,这么些年不敢忘一字。
最后,唐老爷踩上高凳,拿起拂灰掸子,把西墙上那幅裱字沾着的细灰拂去。
那是建书房的时候,他亲手给义山题的字,当儿子的座右铭。
——夫志当存高远,慕先贤,弃凝滞,守笃实,立正位,行大道。
——直节劲气,身正坦荡,此为君子上流也。
作者有话要说: 夫志当存高远,慕先贤,弃凝滞——诸葛亮《诫外甥书》
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孟子《富贵不能淫》
这句是许多名言里抽词混搭的,全句意思是:一个人应该树立远大的理想,追慕先贤,去掉郁结在胸中的俗念,做事脚踏实地,站在正确的立场上,走在正确的道路上。有良好的气节,为人正直坦荡,这才是真正的君子。
宴上的王孙坐了三大排, 唐荼荼一个也认不得,如果不是纪贵妃下毒,别的她就想不出了。
太子要是在这儿,怕是会一脚踹过来。
晏少昰:“下下策才是查贡香。”
她身上那股精气神儿散了,前阵子言之凿凿说“我请你全家看动画”,说“这放映机有划时代意义”的那个光彩夺目的姑娘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