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学台府越近,岳无忌就越慌了。
他三人坐在马车里,只觉得车流滞涩,几乎是寸步难行,车外全是低声议论此事的人。
岳无忌慌得俩手直哆嗦,从没想过大事的脑子转到了极致。
事儿闹得小,可能上边也就高高拿起轻轻放下了;事儿闹得越大,上边为安学子心,必然会立案严查。泄题的是谁,卖题的是谁,买题的有谁,抄印题纸的又是哪些人,都是一条线上的,拔出萝卜带出泥,好查得很。
光他一个人,就挎了五个哥哥呢!
岳无忌抓着唐荼荼的手,喊姐喊得麻利:“荼荼姐你救我,回头我把你当祖宗供起来!”
他倒是会挑人,同车坐着的唐厚孜被视若无物,皱眉盯着岳无忌的手,恨不得把这只抓着自己妹妹的鬼爪子拎起来丢开,心里默念了半天的“事急从权,莫拘小节”。
唐荼荼却有点走神。她坐在岳家的马车上,惊奇地发现自己居然不怎么晕车,这马车平稳得如履平地,不像坐在俩大轱辘上。
她坐在车里,没能瞧出这车的门道,只觉得挺宽敞,又掀帘一瞧外边,见马车走的还是她前两天走过的那条坑洼道,一时有点惊奇。
岳无忌忙凑上来:“荼荼姐,你看出什么了?”
唐荼荼高深莫测说:“外边人挺多的,都是儒衫打扮。”
满街都是儒衫打扮的学子,马车堵得整个街门水泄不通,还有更多的学子三三两两走在一起,面容愤慨,看样子全是来讨公道的。
学台是提督学政衙门所在。当初设衙于此,是因为这是太|祖时文圣公的府邸旧址,也是他的辞世之地。
一代文宗,著作等身,死时没来得及归还故里。临去前一天,还在城中设坛讲学,叫祖皇帝泪湿衣襟,御笔亲题了坊名——无涯坊。
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是学问无止境的意思。
百余年间,书铺文社皆爱落于此坊,把这条一字街堆成了一个天下文豪汇集之处,无数学子趋之若鹜。
岳无忌十三岁中秀才,也算是个小才子。再者说,岳家比唐家发迹早得多,有钱了就全往子孙头上花,岳家世代读书,虽没出过鼎鼎有名的大儒,也算是京城有名的诗礼之家。
岳无忌平时有一群秀才哥哥带着玩,是各家文社的常客。他轻车熟路地找到一家文社,唐荼荼抬头一看,有个字认了半天才认出来,社名雅得很,叫“又逢君”。
岳无忌要了间三楼靠街的雅间,叫小二上了茶点。
等小二把门一关,他脸上装模作样的端庄立马挎了下来,一个箭步扑到窗户边,望向了对街的学台衙门。
好多人啊,把一条街都挤住了,后来的人还乌泱乌泱地挤在街门口,往里边涌。
全是书生,许多人手里都拿着不知从何处抄录来的题纸。从他们这么大的少年,到束冠青年,甚至是驼着背的黄发老儿都有,都与身边友人愤然议论着,不少人还挥着手臂,要学政大人出来给个说法。
人多口杂,岳无忌一句都听不清,但不妨碍他脑子里冒出的一行大字。
——吾命休矣。
事儿闹这么大,如何能善了?一彻查,还有自己的活路吗?
他急得一头汗,唐厚孜却揣着一肚子新奇,在雅间里参观起来。
这雅间不大,胜在精巧雅致。桌上那盆梅花竟是用彩色花笺折的,活灵活现,唐厚孜轻轻碰了一下,那朵花苞竟咔擦一声脆响,慢慢舒展成了一朵花。
他忙缩回手,初以为弄坏了,隔了会儿才迷瞪过来,原来是店家巧思,专门把花折成这样的,心里暗赞了好几声。
就连茶壶茶杯都有讲究,外壁上头以小豪勾字,多是风流诗句。墙桌上还放着一叠飞花令牌,薄薄的木片个个摩挲得圆润光滑,一看就是叫很多客人爱不释手的东西。
东西两面墙上还挂了许多幅诗赋。诗有七言五言,装裱精美,寥寥几句,诗作者还会在后边加一大串题附,写着“某年某月某日在玩什么花令时偶得此诗,贺兄输于我,畅快!畅快!当浮一大白!”
篇幅大到写了好几页的是词赋,末尾也附着话,原来一群才子在切磋文章时,只有文才最优的那篇才能挂到墙上。赋末盖了好多个私印,是当时一同赴宴的友人。
唐厚孜定睛去看,嚯,全是坊间有名的大才子。
唐厚孜平时只顾着念书,还从不知京城里的文人有这等消遣地方,他一双眼睛盯在墙上挪不开了,颇有点心驰神往。
唐荼荼耳力比他们专注,和岳无忌一样趴在窗前,闭上眼睛分辨街上那些书生的叫嚷。
有的说“这题出得极有章法,必定是真的试题”。言语间,与牧先生猜得差不多,认定了这套题是真的,不是书商乱印出来骗钱。
有的质问“学台公然泄题,哪里还有公平”。
也有慷慨激昂作诗的,负手昂头念了一大段,云里雾里的,半天说不到点儿上,唐荼荼也听不太懂。
学台门前有几位老先生手足无措站着,劝了这个劝那个,年纪大了,声儿小底气薄,没人听他们的。那位学政大人却没瞧见,不知道是不在衙门里,还是缩着头不敢出来。
唐荼荼有心听听那几位先生说的是什么,正闭着眼睛细听,突然被岳无忌扯住了衣袖,抓着她晃荡:“荼荼姐,那是我堂哥,哎!堂哥——”
唐荼荼睁眼去看。
他堂哥和岳家几个兄弟都在,站在衙门大门边上慌张望着。都是个儿高、人瘦、眉清目秀的公子哥,却因为参与了买题一事,各个缩头塌肩,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做贼心虚。
岳无忌朝着那头挥手叫唤,半个身子都探出了窗外,唐荼荼抓着他后襟提溜着,怕他一个跟头栽出去。
街上书生太多,他那堂哥是听不着的,岳无忌拔腿就往楼下跑。
唐荼荼和唐厚孜对视一眼,无奈地跟下去了,还给岳无忌结了账。这文社花销实在是贵,就叫了一壶茶一盘点心,唐荼荼的荷包立马瘪了一半。
站在楼上时只觉得人多,出了文社才知道人有多多,街道上已经没了落脚的地。
唐荼荼底盘儿稳,还好些,岳无忌和唐厚孜两个瘦猴,被挤得脚都快要沾不着地。岳家两个书童张开双臂护着他家少爷,也是前摇后晃。
书生们群情激奋,吵嚷声几乎要掀了天。
“哎哟,少爷少爷!”
“都是读书人,这么闹成何体统!”
“徇私舞弊的都该死!”
周围乱糟一团,唐荼荼被踩了好几脚,她一把扯住哥哥和岳无忌,把他俩拉出了人群,挑了这附近最高的地儿——一座讲学坛,站了上去。
旁边有书生指着她斥“你是什么人,只有当世大儒才能站到坛上”,被唐荼荼瞪了一眼,不敢吭声了。
唐荼荼越过岳无忌,指挥起他家的书童,“你们少爷这里我看着,你俩速去报官!别找杂伍,直接去京兆府,就说学台门前围堵了三五百学子,已经开始聚众斗殴了。”
书童急了:“唐小姐,这哪儿有聚众斗殴的?这不是报假案吗!”
唐荼荼一指唐厚孜脸上还没消肿的淤青:“什么报假案?这不是斗殴伤么,快去报官!”
这不是前两日被自家少爷打出来的么……书童脑子一灵光,拔腿就往京兆府跑。
他二人跑后,没半盏茶工夫,在场的学子竟真的越闹越凶了,朝着学台大门涌过去。
学台是学政衙门,从来不是什么机要之地,里头一群文官,一群编书的老儒,年纪都大了,没一个当用。八个守大门的衙役也都是脑满肠肥的废物,遇此惊变,竟没一人知道关门。
学子聚成黑压压的人潮,人挤着人往大门涌。再朝两边街口看,目之所及全是儒袍冠帽,聚来的学子越来越多了。
北面的晨光明晃晃地灼着眼,晃得唐荼荼眼前黑了黑,她许久没犯过的恐慌,也被这黑压压的一片人潮唤醒。
这样闹下去,必定要生祸的。
她定了定神,拉着哥哥和岳无忌叮嘱:“别乱跑,在这儿等我。”
“荼荼,你……荼荼!”
唐厚孜还不等出声问她要做什么,就看着妹妹跳下讲学坛钻进了人群,挤出了一条够她通过的缝隙,后头的学子飞快堵上,一眨眼就把她埋进了人堆里。
唐荼荼借着个头矮的便宜,从侧面钻进学子群里,劈手抢过了一名衙役手里的杀威棒。
身边人声鼎沸,已经分不清谁是谁。
“寒窗苦读十六年,竟比不上十两雪花银,这官场的路倒是好容易走!”
“甲辰年舞弊大案,查出夹带答案者七十余人,通通判了斩头呐!”
“老朽今年已经五十啦!五十啦!还是一个秀才,全是这些狗学官害我至此!”
盛朝重文,立国一百四十余年,至如今,私塾、县学、府学开遍天下,说满国百姓中读书人占了十之一二也不为过。学风昌盛至极,连乡野农夫都以会写大字为荣。
读书人越多,科考的录取比例就越低。童生试、府试、院试、乡试,一层一层地往下刷,至死不入秀才门的也多得是。
为了限制寒门学子入官场的数量,为了维持门阀士族的官运,为了各省道府的高官位不被这些寒门学子占尽,只能越来越严苛地往下刷人,优中择优,人才中择奇才。
而秀才与举人,又是官与民之间的最后一道坎,过了这道坎,人生大道才能在脚下展开。
久不入门,天下读书人积怨已久。
而学台这么薄薄两扇门,仿佛就是秀才离举人的最后一道阻碍了,推开它,掀翻这**的学政,大道就在脚下。
书生们摩肩擦踵,如潮水一般朝着府门涌过去,疯了似的把衙役摔到两旁,推倒门前劝阻的老学究,就要往学台里闯。
正此时。
一根杀威棒从天而降,以锐不可当之势横在了府门前,冲在最前头的几名学子当胸撞了上去,直撞得胸口窒气,一个趔趄,仰面往后头倒去。
唐荼荼面无表情地把杀威棒穿进两侧门环,瞪大门里的衙役:“还不关门!”
衙役们如蒙大赦,忙站成一排,努着劲儿关上了大门,把剩下的学子拦在了学台门外。又听到门外的胖姑娘隔着门喊了一句:“已经报案了,等京兆府来了再开门。”
等一群学子再看,堵了他们门的那姑娘竟没影了。
唐荼荼也没一夫当关的能耐,一棍子挂上去,听到大门内挂起了门闩,立马跑得不见影儿了。
闹哄哄的学子继续涌上去,都红了眼睛,砸门的、翻|墙的,彻底没了理智。
朝阳大盛之际,一道尖厉鸣声从北面而来,刺破了整条街。北面有铜角金钹之声嘹亮高亢地唱起来,随着朝阳贯透人群,瞬息间压制了这一场闹剧。
闹事的学子都愕然回头望去。
一队金吾卫策马扬鞭穿过长安街,为首的武侯高举一只金黄卷筒,运气长喝道:“圣旨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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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庄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