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是唐家做东宴请, 攒局却是公孙景逸攒的局。马车离福满楼还有三丈远就走不动了,前头的车马把路堵结实了。
唐荼荼掀帘望:“怎么这么些人?”
门前两位夫人也是刚下车,正挽着手在说话, 其中一位笑语声亮, 接连好几声“嫂嫂”。
成鹊公子和公孙景逸是表兄弟, 这是唐荼荼前一天才知道的事儿。
“她对面那位是不是公孙夫人?”
唐夫人一打量几位夫人的装扮, 立马脸上发烧,忙把车帘放下来:“我就说不能这么戴, 你爹非让我戴这套头面!荼荼快给我把这头面卸了,这明晃晃的顶在脑袋上, 跟土老财似的, 你瞧别人家穿戴都好素净。”
唐荼荼笑盈盈说:“那正好, 让她们看看京城土老财的气场。”
这一套头面又是点翠, 又是红珠, 漂亮得很,放在京城也是时兴样式。唐荼荼知道母亲就是别扭, 才不给她解, 和珠珠一边一个拉着她下了车。
他们这东家待客之礼不周到,公孙家竟来得比他们早, 公孙夫人视线在唐夫人头上一晃,热络地挽了她的手,带她在门前认人。
人靠衣装这话不假,唐夫人相貌不差, 只是总顾忌自己是继配,出身低,在高门夫人面前总觉得低人家一等。别人还没这么想呢,她自己已经垂下头去了。
今日价值几百两的首饰顶脑袋上, 别的不说,气势先起来了。头面二三斤重,不算轻巧,想把脖子挺直,得先把肩膀和背部舒展,修长的脖颈露出来,气质会提升好多。
戴一脑袋首饰不但不俗,别人反倒要因为她从皇城根下来而高看一眼。
“这是你家两位姑娘?”
门边那位成夫人笑盈盈问,特特多看了看唐荼荼。
珠珠跟着姐姐挨个喊了一声“姨”,蹦蹦跳跳跨过门槛,脚底下软了个趔趄,缩手缩脚跑回来,扯着唐荼荼袖子道。
“姐,里边好多侍卫。”
唐荼荼回身望去。
正是饭点,大堂里竟没客人,从一楼柜台开始,厨房门、楼梯口,每个点都嵌着几个兵。虽说他们身上穿的都是便装,不苟言笑,目光尚算温良,可不论古今,唐荼荼最熟悉的就是军人气质了。
寻常吃顿饭不应该有这么多兵,这家人作派奇怪,也不知道是不是有大人物要来。
她借着给珠珠整衣领,附过去悄声叮嘱。
“上了楼呀,只管安安静静吃,别人逗你玩,你就笑,要是别人问起你爹娘的事儿,你就说不知道——好不好?”
“好!”珠珠点头如捣蒜,自觉被交付了重大使命,挺起小胸脯,一步一台阶端庄地上了楼上雅间。
她们订的是楼里最宽敞的寿宴间,中间以屏风隔断,摆了三大桌,北头坐老爷们,中间坐夫人们,南头靠墙那桌是小辈的地方。
末席上已经坐了几个少年少女,叽叽喳喳在那儿划拳,唐荼荼飞快扫了一圈认了认脸。
里头样貌最俊俏的是一个劲装少年,一身的红,颇有点骄阳似火的味道,银冠箍发,挑了个利落的高马尾,小臂上也束了臂甲,束出两条紧实有力的手臂来。
怪俊俏的。唐荼荼难免多看了两眼。
“嘿!茶花儿!”
“茶花儿妹来啦?”
公孙景逸起身,给她介绍:“想着你这人脸皮薄,请了几个姊妹来作陪,都是自家姊妹,不必拘泥礼数——这是我四妹,公孙和光。”
唐荼荼睁大眼,把对面的“红衣少年”又打量一遍,刚才只睄了一眼,细看,居然是个女孩子,怪不得戴着臂甲,原是将门出身。
唐荼荼假作羞涩地笑了笑,牵着珠珠,挑了两个最靠窗的位置坐下了。
“来来,挨我坐。”
那叫公孙和光的女孩换了张椅子挪过来,抄起壶,给她们倒了两杯枣茶,眼睛明亮,“放了枸杞红糖桂圆红枣的,喝两口暖暖身子。”
“谢谢……和光姐?”唐荼荼捧着杯子暖手。
一桌人都打量她,对座的少爷附在公孙景逸旁边咬耳朵窃笑,唐荼荼耳朵尖,听着了“遮裆布”几个字,心说这群大嘴巴,叫她一战成名了。
前几天见过的成鹊又换了一把扇子,直摇头:“你怎么还叫人茶花?”
唐荼荼循声看过去。
公孙景逸说:“还是茶花儿叫着顺口,你那闺名,咱们见天儿叫也不合适,叫得全天津城都知道了,岂不是坏你名声?”
“还是叫茶花儿好,又亲近又喜庆!茶花儿虽是花名,却是十大名花之一,也不算辱没轻贱,等你明年及笄了,就要宅家里头不出门了,再提茶花儿,外人谁也不知道说的是你。”
唐荼荼没能理清这套逻辑,却见他们几个公子哥纷纷点头,煞有其事的样子,唐荼荼索性认了这喜庆名。
公孙和光俩胳膊肘抵着桌子,撑着下巴笑眯眯问她。
“多大啦?……来天津感觉怎么样啊?……平时出不出门玩呀?……噢昨儿逛街去啦,逛街有什么好玩的,来我家玩啊,我家后院能跑得开马,还能玩弩,你没见过弩吧?我哥弩玩特别好,叫他教你啊。”
那笑笑得唐荼荼特别扭,总觉得里头有股大尾巴狼的味儿。
“我见过弩的。”唐荼荼拿帕子沾去自己杯沿的唇脂印,装了个含蓄的比:“我用过床弩。”
何止用过,她在南苑围场操着一把床子弩,把几个北元探子穿成了糖葫芦。
“床弩!”公孙和光哇啦一声叫起来:“哥,她用过床弩!我的个祖宗,我见都没见过!爷爷不让我碰,床弩什么样啊?”
唐荼荼从荷包里摸出纸笔,给她描了个形,简单讲了原理。
这床弩是远射武器的王者,只是兵部忙着给火炮更新迭代,机械力全靠人力转化的床弩一下子沦为了鸡肋。再过二十年,全国的火器再更换一轮,床弩就要变成压仓的老古董了。
她讲原理,能从力学讲到机械学,连同动能势能转化都能用浅显易懂的话讲出来。公孙和光听得双眼放光,左近几个少年也竖耳朵听起来了。
唐荼荼:“其实三弓|弩用起来不是很好,太费力了,双弩床更方便一点。”
和光眼睛倍儿亮,重重摇了摇她小臂,“我头回碰见女孩儿玩弩的!我哥说你奇女子,果然一点不差。”
她胳膊手掌都有力,摇得唐荼荼半个身子跟着晃。她手臂一收,把公孙和光反倒拽了个晃荡。
“嚯,好大的力气,来咱们扳手腕啊?”
唐荼荼:“……”
窘窘地扳了两轮手腕,唐荼荼自己悠着度,赢一局,输一局,不在人前落她脸面。
惹得公孙和光更乐了:“茶花儿妹妹,咱俩当引为知音啊!”
那位成鹊公子喷笑着呛了一口水:“你怎么逢着漂亮妹妹就摸手勾肩认知音?到底谁是爷儿们?你要是错生个性别,保管天天有姑娘指着你鼻子骂你‘下流胚’!”
公孙和光白他一眼,拉着唐荼荼问:“你还会画什么图?九连弩呢?还有传说中那什么子母爪!攀岩走壁无所不能,你见过没?”
唐荼荼来了这世界,还是头回遇到有同龄女孩这么热情地跟她交朋友,有点新奇。
九连弩她想象不到,子母爪,一个能攀墙的爪子,大概还是能设计出来的。
唐荼荼脑子还算清醒,摇头浅笑:“我只是有幸见过床弩罢了,别的听都没听过啦。”
公孙和光也不失望,又摸着她的胖手揉揉捏捏,凑近脑袋,悄默声问。
“你在京城那边有什么朋友呀?跟男娃娃定过亲没啊?姐姐跟你说,可别这么小小年纪就定亲啊,‘好女百家求’的道理你晓得伐?”
“京油子、卫嘴子、保定府的狗腿子,这话听过吧?姐姐跟你说,京城那全是油嘴滑舌之人!你们那地方俩娃娃相看,什么情情爱爱屁用没有,人家算计你爹还升不升官啊,你家有几个钱啊,能给我家什么助力啊……”
“京城人谈情说爱要讲究什么门当户对,揣一兜子心眼儿。可咱天津的弟兄不讲究那,卫嘴子嘛,快人快语,有话不藏着。”
她秃噜了好长一段,唐荼荼叫她说懵了,光记住“快人快语”一词,还有那声天津味儿饱满的“杰杰”。
公孙和光这姑娘把“快人快语”演绎得淋漓尽致,手一指对面。
“这一桌子,都是适配年纪,姐姐拍胸脯跟你说,你只管挑,反正你一气儿看光了仨——我们好人家的儿都是明礼的人,姑娘家又名声为重,你为救人坏了自个儿名声,我娘和我姑正商量这事儿该咋办呢,保不齐我明年就得喊你‘嫂’了。”
唐荼荼一口枣茶呛气管里,惊悚得声调都变了。
“商量什么!?”
和光说着说着,声量就不低了,同桌的女孩笑得东倒西歪,对面成鹊目光躲闪,另一个赵公子只管哈哈大笑。
公孙景逸恼羞成怒地吼了声:“和光!”
和光:“哎!我替你打问打问,你急什么?”
满桌笑不活了。
唐荼荼提起十二分精神应对着,好不容易等到公孙和光歇住嘴。她抬头一看,原来是长辈们上座了。
筵席坐次也好认,公宴按官位排,私宴按年纪排,不论官位还是年纪,都是公孙大人为长。
唐荼荼探头张望,她坐得偏,雅间的屏风遮挡不住,这一眼正正好地望向主座,对上一双精光锐目。
那是公孙大人,总兵府五品同知,兼补任静海县巡检——上一任巡检辞官回家奔丧了,等明年续任的来了,巡检一职才会卸下来。
这是个气质沉峻的中年人,细看眉眼轮廓,公孙景逸从他那儿得了冷峻的眉眼,可惜缺了阅历,这会儿还是个二五眼。
公孙和光的脸型轮廓、光致致的脑门,都随她爹,多余长了一张嘴……
将门不愧是将门,只与公孙大人对上一眼,被这长者沉峻的目光略略一逼,立马会让人觉得这般窥伺是错的。
唐荼荼视线被烫了似的瑟缩一下,站起身,举起酒杯摇摇一敬,自己仰头干了。
公孙大人略一颔首,也举杯向她这小辈扬了扬,却没喝,把酒盏放下了。
公孙和光伶俐,全看在眼里,怕她窘迫,笑着凑过来。
“我爹每月上半旬巡防,夜里得盯着缉捕房,不能沾酒的。我家都这样,全是大酒缸子,可有职在身的时候,谁敢沾一口酒,拉大营去军棍伺候,回家再跪一宿——这是太爷爷定下的规矩。”
她口中的太爷爷,就是公孙总兵了。
这样枝繁叶茂的家族,唐荼荼没见过,掰着手指往上倒了倒“太爷爷”是哪辈儿,公孙大人又是哪辈儿。
四世同堂……噢不止,公孙景逸在他家重孙辈儿里行三,要是他哪个堂兄弟生孩子早,他底下还有侄儿,那就是五世同堂。
他家的顶梁柱自然是那位老太爷,二品总兵。
爷爷辈的,算算年纪也都六十出头了,是各家的掌话人。
席上这位公孙大人是孙辈的,比唐老爷大不了几岁,可身上的威仪,唐老爷再修炼十年也比不上了。
两人坐在一张桌上,椅子挨着椅子,对比尤其鲜明。
公孙大人像刚从校场出来、刚解下甲的将军,鬓发衣冠都不那么齐整,气质却是刚硬的;旁边坐了一个温和儒雅、毫无棱角的文化人。
这是多年如一日在军营里磨砺出来的,和圣贤书里养出来的气质大不一样。
唐荼荼问:“你家人……全住一块吗?”
“嗯?”公孙和光没听懂。
唐荼荼没见过世面:“我是说,你家五辈人全住在一块吗?”
她声量不大,满桌人却都竖着耳朵听她俩姑娘说小话,闻言满桌大笑。
成鹊公子说:“那当然不住一块啦,景逸光爷爷就有六个,大爷爷二爷爷一直念到六爷爷去。”
“总兵府在北大关,校场在鼓楼,水兵营挨着河,东南西北各一,海边还有俩卫所。住好几个府呢,一年能凑齐吃两顿饭就不容易了。”
“他家老太太过寿那阵仗,你是没见过,重孙能站满一个院儿,光是嫡亲的重孙儿,老太太都认不全啦!得每人往衣裳上缝上字,写上‘我是哪房的谁谁谁’,才能站老太太跟前磕头去。”
公孙景逸笑了声。
“老太太鬼着呢,她眼睛花了,衣裳上绣字也认不清,这会儿啊见人就笑,‘乖宝儿乖宝儿’得叫——你说儿子辈、孙子辈、重孙辈儿,不管嫡庶,不管公母,不管女婿还是媳妇儿,可不都是‘乖宝儿’嘛,这叫以不变应万变呐!”
满桌捶桌顿足,哈哈大笑,笑得眼泪直飚,笑倒了一片,全扑在桌上擦桌。
唐荼荼心略略一沉。
兵祸……
一个驻地总兵,乃最高军事长官,天津又因地理位置特殊,统御的是水陆海三道的重兵。
家族绵延二百年,公孙景逸和和光这辈人就算是在天津土生土长的了,此地的屯兵差不多能冠上他们公孙家的姓了——门前和楼下的侍卫全是兵,他们把兵当家仆用了。
这样枝繁叶茂的家族,以亲携远,嫡支旁支家家相护,才至于把满门拉到了官场上。
几任皇帝一直放任没管,倒是奇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