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混乱的一夜到头, 谁也没力气想别的了,打了声招呼,约好下回碰头的时间, 各自拖着一身疲惫回家。
入夜寒风怒号,院子里站不住脚,唐荼荼在屋里踱着步子消食, 逐个回想今晚宴上的人物。
公孙家、成家、瑞家, 还有一点没露相的盛家与赵家。
唐荼荼给印象深的几人全画了一张简笔小像, 写上名字,把各家孩子和他们的爹娘对上号,怕睡一觉起来就忘了。
京城里未曾见过世家门阀, 她曾以为最顶天的麻烦就是宫宴上那样的, 皇权盖下来,辞不能辞, 拒不能拒的。
唐荼荼还是头回体验另一种人情来往上的复杂。
她对着这一幅幅小像思索,当名片夹用。
这里边,她最欣赏的是公孙和光, 将门之女,身上那股英气难得, 她爹娘把她的名字取得极好——和光同尘,是既涵蓄自己的光耀与锋芒、又能与尘垢相合之意,盼她看过世间万象, 仍保有澄澈的内心。
公孙景逸和成鹊, 这对穿一条裤子长大的表兄弟, 各有心眼,但尚且算得上纯良。
权势煊赫的公孙家掌兵,其姻亲成家是本地的名儒大派, 成鹊公子是锦绣窝里养出来的,气质风仪确实很好,身上文人气重,一整晚妙句频出,却不显油滑。
那位赵公子看着傻憨憨的,一整晚不停的笑,其实口风紧得很,整晚说的话里没提到一句家事。席上听完她最后那番话,赵公子似有些动容,可仍然什么也没吱应。
落下个借口开溜的盛公子,拿句笑话打了个哈哈,什么“流年不利”是个幌子,他是明话明说自己不掺和这事,也不打算帮忙。
至于瑞方公子,这个差点噎死的倒霉蛋,要是看重这救命之恩,大概也会帮上点忙。
……
唐荼荼在名片夹上圈圈点点。
一个照面,唐荼荼把自己对纨绔子弟的印象掀翻了一半。这几位各有各的妙处,并不像她脑补的那样,吃喝嫖赌酒囊饭袋。
留下来帮忙的几位都不算难说话的人,要与他们共事,想是能有商有量得来。
只是开印坊,往全县下放科普手册,说着容易做起来难。静海县治下29个村,一万一千户民,六万人口,一人发本手册那是不敢想了,往每家每户发一本手册,还是可以琢磨琢磨的。
可印坊建在哪儿,雕版师傅从哪儿雇,得雇多少小工,花多少银子……
医药是民生大事,印发前总得跟上官知会一声,上官又该找谁,谁管医药这档子事儿……
就算散发下去,如何不被老百姓当成草纸,如何当着老百姓的面儿证明这些医药知识的权威性……
思前想后,唐荼荼萎靡地在床上团成个蛋,长长吐出一口气。
可真累啊。
她是毫无谋算的人,别人乍一看,哎你做事好有条理哦——唐荼荼事前会列好非常周密的计划,步骤列出来一三三。
其实她的计划从来只列给自己看,最好谁也不要吵扰她,她就能按着计划一步一步推进,攻坚克难,无所不能。
而人情世故总是要催出变数来。
要是殿下在就好了,他能条分缕析地给她推演一遍,什么人堪用,什么事要惹麻烦,上下关节怎么打通,他只消看一眼就清清楚楚了。
唐荼荼深深怀念造放映机时的爽快|感,她只管埋头搞设计,人力物力资源的调度全由殿下安排,什么知骥楼八百文士、全京城的皮影作匠,全是他一句吩咐的事。
更重要的是,殿下在的时候,她不管干什么,总是有底气的……
殿下在的时候,她只管一门心思做她的技术岗,什么妖魔鬼怪都仿佛隔了个罩子,在罩子外边张牙舞爪的,伤不着她。
他不在,总觉前路莫测,一脚探出去不敢踩实了,怕栽进什么坑里去。
唐荼荼忽然来了聊兴,腾得坐起来,抽出一沓信纸给三殿下写信,竹管笔吸饱了墨。
“殿……”
划掉。
她口型跟着笔下的字,边喃喃细语,边往纸上写。
【三哥,近来可好呀?
天津越来越冷了,我晚上回家要走一截夜路,就三五百步,居然把耳垂冻伤了,又麻又痒。
杜仲让我每天拿煮开的药汁捂一捂,还算有点效果。
我想着还没进腊月呢就冻耳朵了,这不是个事儿啊,便托嬷嬷做了一沓护耳,我给你寄两个。北地更冷,你看看这护耳好不好用,不用什么好料子,给全军都配一个也不费事。
我们还没见过漕司大人,爹说眼下去没名没分的,不合适,要等明年上任后再去拜见漕司。
只是,今日隐隐从他人口中听了些关于漕司府的坏话,说得含糊,尚存疑,等有了明确说法,我再与你讲。】
她啰啰嗦嗦,写了好多。以前这些琐碎的话可以给哥哥讲,毕竟家里只有哥哥能划进“知己”行当里。
如今哥哥远在京城,珠珠尚小,芳草那丫鬟鬼精,杜仲……
杜仲八竿子敲不出两句,唐荼荼跟他絮叨这事那事,他也会听,但很少应答,捧着本医书不抬眼。唐荼荼总感觉跟他说什么,都是在耽误未来国医圣手成材的时间。
困意混着酒意,慢慢醺染了半张脸,唐荼荼手软得快要握不住那根笔了,字越写越大,还是横排版。
一张纸叫她写成了e字视力表,上密下疏。
叁鹰说一个月只有几天打仗,别的时候军营里也没娱乐,很是苦闷。她就拣着开心的事儿写两句。
【三哥,我好像交着新朋友了,就……有点开心。】
唐荼荼报喜不报忧,想着他在边关保家卫国,不能拿这些琐事去烦他。战场是分不得心的地方,尤其主帅,手上握着三军调度大权,思路一岔,一营的人命就出去了。
【都是年轻人,人挺不错的样子,还说要与我义结金兰,特逗。
里边有个女孩儿,叫公孙和光,我看到她腰上佩刀了,她应该是会武的,得空我跟她讨教几招,短兵还是应该练练,我得防着以后再被人敲闷棍。】
……
她自言自语,絮絮叨叨,话挤着话涌出来,写满了五张纸。
检查了一遍无错别字,装进信封,外边套层油纸,怕路上受了潮淋了雪,信纸一湿字会糊。
唐荼荼又把编好的剑穗、玉扳指,也从枕头底下拿出来。
她怕长途跋涉,叫剑穗打了结,又怕礼盒太大,玉扳指经不住来回碰撞,拿用废的草稿纸裹了好几层,剑穗缠在一根直尺上,通通放进那只鲁班锁里去。
八面体的大铁疙瘩一合,严丝合缝,外头又套了个锦绸袋子,捆个死结,就这么用后世裹快递的方法一层一层裹了个严实。
她不知道这鲁班锁是三殿下一番“苦心”,只当殿下看重信件私密性,怕传信途中被影卫看了。
这铁锁冰凉,沉实,缺了点热乎气。
唐荼荼想了想,去厨房包了一盒糕点,那是嬷嬷预备要留作明天早饭的,黄澄澄的耳朵眼、脆生生的老麻花,还有甜味浓郁的枣泥玫瑰糕,都算是这边的糕点特产。
虽说他堂堂皇子不可能缺衣短食,但十里不同饭嘛,北地的点心自然和这边不一样,换种口味尝尝嘛。
唐荼荼抱着这样的心思,一齐笼统全往里装,塞满了一个布包。
后院仆妇都睡下了,唐荼荼站在巷子里等,也不敢喊人,拍拍掌跺跺脚的,弄出点动静来,总算把叁鹰召出来了。
叁鹰伸手接过包袱,乐了,这一包袱沉得直勒手!掂掂分量就知道里边装了好多东西。
他喜笑颜开:“姑娘放心,我今夜就送出城去。”
唐荼荼纳闷:“城门都关了,你怎么出去?”转念一想,噢他们肯定有办法。
“那也不用赶夜路啊,没装什么重要东西。”
“没事儿,官道好走。”叁鹰笑哈哈应着,他心说:您知道什么呀。殿下来信这都三天了,路上快马跑了两天,您这头送信过去又是两天,那就是七天了!
七天,足够殿下等得不高兴了。
他道了声“姑娘回房罢”,提着包袱就走,一路踩着巷中的碎光出去,檐下挂着彻夜不歇的灯笼。
暖黄光下,有飞蝇似的细点落下来,凉丝丝的在眼皮上化成水。
唐荼荼懵怔了一瞬,抬头望。
——下雪了。
冬季,陆地高压,这股北风大概是穿过北境过来的吧……不知道那里的雪下多大……
“叁鹰!”
唐荼荼追出两步,喊住他:“能帮我带句话么?”
“那是妥妥的呀!”叁鹰噌噌几步跑回来,双目期待:“姑娘想带什么话?”
唐荼荼一晚没喝水,唇有点干,要张嘴时,唇瓣轻轻牵扯了一下。三两朵碎雪化在她脑门上,化在后颈温热的皮肤上,把她那么一丁点借着酒意催出来的冲动,又冻得缩回去了。
她脚尖搓了搓地面,破罐破摔,什么也不说了,胡乱挥挥手:“哎算了算了!你走吧。”
叁鹰:“……”
他看着姑娘蹿回院里,把大铁门锁上了。
唐荼荼寄个东西怕磕怕碰的,传物的影卫比她还怕,特地驾了辆双骑马车,趁夜出了城门。
两天狂奔四百里,腊月初一的清晨,骏马鼻喷热气,在军营外猛地刹住摆了个尾,几簇碎雪飞溅。传令兵背着四杆褐色令旗,一路畅通无阻地进了主帅营。
军营里的规矩,红令旗是战报,褐旗是密报,白旗是前军沦陷的难讯——四杆旗代表加急,特急。
晏少昰朝饭也没出去吃,坐在营房里拆包裹,拆出来一盒点心,四个棉耳朵,放到一边。
之后,他瞪视着这颗由他送出的鲁班锁。
……这鬼东西,竟把鲁班锁原封不动地给他送回来了!
这分明是挑衅,她觉得他解不开!晏少昰不用闭眼,都能想象得到唐荼荼脸上的贼笑。
他一个正值青年的强壮男儿,两只手竟抖了抖,试着拨弄了几下,八面体的铁锁变成了畸形,内外十六根铁条嵌得严严实实,竟然分毫不能移动了。
“廿一。”
晏少昰招了招手,气若游丝唤了声:“找军师来,解开这密锁。”
军师陆明睿,在营房里鼓捣了三天,每天清早被殿下提溜过来,坐这儿解一天锁,晚上还不能带回去,必须得在殿下虎视眈眈的目光下解这锁。
解得头昏脑涨、不辨天日之时,总算打开了这颗铁疙瘩。
“我的菩提老祖啊!可算是解开了!”陆明睿长叹一声。
他看见殿下利落地取出信封,拆开信,才刚看了个头,殿下唇畔便挟了笑,他肘撑着桌台,掌心挡住半张脸,笑得那叫一个……
哎,形容不上来的味儿。
陆明睿舒展着嘎嘣响的背,探头过去,他神情故作严肃问:“密信里写了什么?是太子来的?京城有何动向?”
他眼皮还没大撩开呢,便被殿下以一根镇纸抵住了脑门。
陆明睿:“……?”
晏少昰警惕地盯了他一眼:“无你事了,回去歇息罢。”
“怎能如此!您这是卸磨杀驴!过河拆桥!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何来道义!!不就是封情信吗!怎么就看不得了!”
人送外号“小诸葛”的陆军师,被两个影卫堵着嘴抬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