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将军围着沙盘,渐渐多了争执的声音。争那一战到底能不能打,依这萧小公子的战策可不可行。
争了几句,又觉多说无益,人都已经没了,马后炮是实践不了的。
话头渐渐转回来,诸将又去嚷江凛写的那几本全是数的天书,嚷影响一场战局的因素到底能不能这样赋值去算。
“即便能算,可人心都是肉长的。攻城之前,小陆军师分明也说了元人兴许会设伏,但知道有伏,就能忍得这口气,眼睁睁看我将士惨死城头吗?”
“这回元人虐杀战俘,离得远,我等咬咬牙放下千里眼,不看就是了。可咱们是守城一方,要是哪一天元人跑到城下虐杀战俘了,照小萧这样算出来,噢,‘出战无益’,便也呆在城头闭上眼,坐视不理?”
且不说元人不可能摸到城下来,可江凛听懂了他的意思。
这问题有无数种变式。
——大军撤退,明知留下断后的将士会死,还要不要留?留多少?
——倘若部队遇伏,断尾可逃生,是即刻断尾、舍掉后军千百条人命,还是全军破釜沉舟奋起搏一把?
即便数据推演的结果完美无差,用数据结论去校正人心的偏倚,可不可行?
这不是国君一己之私就能搅得天下动荡、民不聊生的年代了,却也没比那个年代好多少,兵器依旧是冷的,血依旧是热的,为将者照样会鲁莽,士兵打仗照样会热血上头。
这是靠人数堆兵力、靠兵力堆胜率的年代,兵法策略、阴谋阳谋的作用都要往后排。两军对垒,白刃战互相消耗,如同拿人头填葬坑,何时填平了,大道平坦,后军就能攻过去了。
不像后世,提前编设好算法,一个“发射”键摁下,导弹锁定轰到头,战与降,都不会有太多犹豫的时间。
可后世纯粹理性的计算编程、数字化战争,与他们隔了千年的时间,眼下,历史的车轮还停留在古战争与后世战争之间漫长的过渡里。
火器一旦走上战场,更新迭代会越来越快,新式的武器威力会越来越凶猛;又有了万里眼,这是另一样比历史提早三百年出现的利器。
这两样神兵一出,再加上兵棋的数据推演法,三样东西,会将军队清晰地拆分成“将”与“士”。
以千里眼,提早能看到敌人布局;以数据推演,能提早议定策略,预测战果。
如此一来,战争变成了可预测的模型,将军点兵时便能直观清楚地算出来:前军就是去送死的,即是所谓的消耗敌人有生力量;左翼就是去诱敌的,生还几率不足两成。
不论什么策略,不论士气高涨还是衰颓都没分别,战场如棋盘,需得小兵问路,需得弃卒保帅。
而这些活生生的人命落在公式上,只会推导出一个简单的线性律,以溃不成军的那一时刻算崩溃系数,算得单兵作战能力,伤亡与杀敌数归为战损比……
数字真实,高效,却是没温度的。
江凛抿了下唇,进大帐一上午了,头回露出一点很淡的踌躇。
“我不知这话对不对,诸位且听一言罢——我自己觉得,指挥作战的将军,不必以肉眼去看真实的伤亡,为将者本就该是冷漠的,跳出情势纵览全局,对士兵的伤亡保持钝感,对战局才能有足够的敏锐。”
“换言之,尽量减少不必要的牺牲,必要的牺牲,都是前进路上的铺路石。”
整个大帐一片死寂。
兵家啊,自古至今学的都是“爱兵如子”,视卒如婴儿,视卒为爱子。
这话说起来有点虚,实则将官心里都有杆秤。
京官三年一大考,地方官三年一换,领兵的将领却很少调动。不光是因为将士要磨合,每个将军带兵的法子不同,更关键的是,士兵对将领的信重培养起来很费功夫。
从京城外调的将军,即便是殿下,十月份来时都是带着过年的军饷来的。这回又是十万套棉服棉被,还不都是以情笼络人心?不然士兵都是肉|体凡躯,没点信念护在心口,谁乐意冲锋陷阵去?
萧小校尉此言,听一遍叫人懵怔,听两遍,那真是一盆冰水兜头浇下来。
可话说两头……未必没有道理。
倘若这回,他们看见元人虐杀战俘时,放下千里眼,不逞一时意气……
没等将军们细思出个结果,江凛挥挥手里的日事记,“我看过你们主帅营这月的陈事与调度。”
上马关一座主城,三座辅城围绕,形如凤凰单展翅。重兵屯在北小城,营房层层排布,最中心是主帅营。
几位老将都住在这一片营房里,每天从主帅营传出去的调令无数。
江凛:“兵源、军备、粮草、军饷、内外交涉、流民安置……全要主帅过一遍眼,何必?”
帐里没人作声,反应都有点钝。那老将军徐徐说:“令出多门是大忌,殿下主事,再委派各官,方能……”
说不下去了,老将军叹一声:“小先生你说罢。”
江凛:“令出多门,想是因为事由交叉,重新分立各部职责不是难事。”
他拣着日事记上每天的事由,不该由主帅管的全择出来。将军们分神听着,如何也静不下心了。
这几日军营中士气低落。早年有赤城挡在前头,上马关一座后堡,此城将士见过的血不比杀过的猪多。
几十年无大战,每年只看见番邦小族的供奉一车一车地往京城拉,驻地的屯兵没仗打,垦出一片一片新田,半月练兵,半月种地。
承平已久的盛朝,从上及下都陷在国富民强的迷蒙里,败一仗,梦醒一层。
一旦战起,这层隔着纱的美梦被狠狠贯透,三座尸塔积起的阴影还没消,军营里已经冒出了畏战怯战的声音。
“守方易疲,咱们不缺后备供给,保持警惕,慢慢等罢。元人久攻不下必有所失,等着他们出错,抓他们漏洞便是了。”
江凛半杯温茶润了润嗓:“余下多说无益,还是尽快练兵。”
先头那老将军转头看殿下,只见殿下眉眼疲倦,从进帐后一直手撑着头,没吭声,便自己接了腔。
“愿闻其详。”
元人中路兵马是速不台领兵,成吉思汗生前亲封的“四獒”之首,虽年纪老矣,锋芒极锐,跟大同守备同为老将,打得有来有往。
这蒙哥虽年轻,却极其耐得住性子,上个月整月打了两仗,这个月眼看上旬要过了,只此一战。虽说这仗输得惨,但料想元人抓不着漏子不会再来了。
上马关一座中型关,本屯不下这么多的兵,军帐分布极密,又无仗可打,士气难免生倦。
江凛站在一群人目光中心,仍是低垂着眼睛,枪尖一划。
“咱们开军事演习——四支大军,分两组,每隔五日比兵,每隔十日练将,城内没地方,就叫他们去城外比。”
城外?
“你这话是何居心!”
后座一位将军猛地站起来:“此一座小关,外无城墙,无天险,把兵扔到外边去,要是元人猛攻来了,岂不是全回不来?”
江凛反倒奇道:“元营离你们三十里,整兵就算他们半个时辰,从元营冲到城下又要半个时辰,诸位手拿万里眼,能提前窥测敌营动向,一个时辰不能把分散在外的散兵带回来?整兵速度慢得不如龟爬,这仗便不必打了。”
好毒的嘴……
他分明连个嘲讽的眼神都没有,一群年轻的、年老的将军还是忍不住抬手想要捂脸,总恍惚被一个巴掌刮脸上了。
等帐中将军们散去,江凛跟几个影卫仔细收拾了沙盘上的陶模,安置回当前战局的形势。
回头看殿下,仍然是坐在主座上,一动不动,恍似走了神。
他头疼得有些迷糊了,但脸色还好,唇抿成一线,跟往常的样子没什么大不同。
江凛也就没留意。
他跟这位殿下接触极少,见二殿下的回数甚至比见太子还少一回,自己挑了个不远的位子坐下,寒暄一句:“还是没小公子的消息么?”
晏少昰眼里聚了焦,分掌揉着额头,简言两字:“还没。”
葛规表没得可惜,也可怜,葛家这一房就剩一个老母,每天在军营外瞭一瞭。昨儿递话进来,说是夜里梦着孙儿在笑,问问二儿有没有探着消息。
那老太太身子不好,去年大儿葛循良战死的时候就伤心得几近气绝,如今小儿子又没了,军营还没把葛规表阵亡的死讯告诉老人家。
军营里死讯不单发,隔三月才发一回。晏少昰又有心瞒着,吩咐探子抓紧联系山鲁拙,他始终惦记着叁陆九月传回来的那句口信。
——偶然听得一圣子的消息,年纪相貌体征肖似葛将家小少爷,奴才去探探真伪。
要是能把这孩子找回来,也算是给老人家留个念想。
江凛点点头,未说什么。
他曾在乡试口问一试中辩过此题,对葛都督特地了解过,后来也留意过几回葛家家事,算是江凛在这时代为数不多的几个人名牵系。
“你之后有什么打算?”晏少昰问他。
江凛很淡地笑了声。
“我再待三日。兵棋推演诀窍全写在书里了,殿下要是想要我安排一回军演,需得尽快安排兵马,怎么也得五百对五百才能排演开。”
“纸上谈兵招人恨,我留在此处无用。小萧……”
他指指自己的脑袋:“快十五了,他要出来了,他总惦记着回天津,似有不能拖延的要事。我也想贺晓了。”
这个“想”字说得利索,没有沉甸甸的挂念,说得轻飘又畅快,脱口而出就是一句“我想她了”。
晏少昰极淡地蹙了眉,侧目看他,到底什么也没说。
他们那里的人,大抵都是这样敢说敢言的,说话直白,感情也直白,不用顾忌,不必收敛,不需要万般思绪在心头过一遍,不用思虑眼下时局,不用掂掂这份心意会不会太重。
就一句“我想她了”。
晏少昰只点了一下头:“你去吧,那丫头好惹事,自己不找事,事儿也要找上她,多盯着些。”
江凛饶有兴致地看了看这位皇子殿下,不紧不慢地落下一声鼻息,似声笑。
当日晌午,叁鹰赶来了。
尽管嘴上宽慰姑娘说赤眼不是什么要命病,但叁鹰心里有数,关键时候从没掉过链子。
他带着几个信兵亲自跑了一趟,临到跟前,记起姑娘的嘱托——如果主子没染疫,就瞒着别说,什么也别告诉他。
叁鹰没去求见殿下,只找年头问了问,一听几人眼睛没事,没染上赤眼病,肩上差使就算是办完了,收了信就要走。
廿一犹豫着拦了拦:“姑娘信里写了什么?”
叁鹰奇道:“您怎么跟我一样爱打听了?”
今日太医调过的药方就摆在案头,廿一给他扫了一眼,沉声说。
“这两日,殿下头疾又犯了,太医施了针也不奏效,只说是郁结于心,得找点分心的事儿消解消解……姑娘,信里要是写了什么好言好语,就给殿下看看罢。”
两人找了个避人的地方,偷偷摸摸把信读了一遍。
唐荼荼平时赘述多,无事可写也能啰里吧嗦空谈五页,她是从来不缺话题的人,不知有意还是无意,信里总是溢满各种天马行空的想象,不露痕迹地把后世一些好的观念填进去。
这封信照旧篇幅大,写了好几页,与赤眼病无关的却只有寥寥一行。
【二哥你千万好好的,我以后再不带你逛庙会了。】
没了。
往日喜怒不形于色的侍卫头子也要叹口气。
殿下太苦了,打小心事不与人说,天家的孩子早慧。这回事又不同,殿下心有愧悔,一群影卫已经不知道他自己想到了什么地方去。
将军坟就在城外一里处,殿下再没去祭拜葛小将军,人前也不露愧悔之色,只是每天大帐里的灯亮到后半夜。
他捧着书学那套兵棋推演法,也自学起大食数码、乘积算法,各种繁琐计算堆了满桌,吃饭都坐在地图前。
这几日大同的战报也不容乐观,左路元兵不停向大同收紧,已有两军汇合的势头了。一群影卫知道他肩上担着上北路,偏偏他们个个都没有领兵的能耐,分不了忧。
头疾忍不得,殿下这几日每早上醒来,脸唇颜色白得,廿一心都得停跳几下,得拿脂膏调色往主子脸上抹,遮遮病容。
大敌当前,主帅是不能病的。
“消解消解?”叁鹰一寻思:“那容易,看我的。姑娘没写的,咱替她写就是了。”
廿一奇道:“你还会仿字?”
没听说过。
之后,廿一眼睁睁看着叁鹰从信上抠字,“赤眼病”三字里抠出“眼”,抠出“病”,“隔离措施”里抠出“离”,甚至从某个字里拎出偏旁部首宝盖头,换纸一遍一遍仿写,从三五成像,学到了十成像。
就靠这么东拼西凑,拼出来一封:
【二哥,自你离开后,我……唉,吃饭不香了,眼里看着什么都没意思。
分明已立春了,天还是很冷,二哥那里冷不冷?
雨水已过,快惊蛰了,惊蛰时节易生病,二哥你要好好保重身体,等下次再会,我还带你去逛庙会看焰火,咱们二人吃遍天津,把酒言欢。】
廿一:“……”
这孙子,天天学了点什么歪门邪道的!
他甚至学姑娘横着写字!学姑娘说大白话!
他还会留白!
冷眼瞪着,心里骂着,廿一还是把这信接过来了。
他等了半日,盯着营中调度军演人手,头回演练,将军们谁也不想落下,很快凑齐了千人。
到夜里该就寝的时辰,廿一才把信呈上去,跟以往每一次一样锁在密匣里。
“殿下,天津来的信,姑娘……”
黄土砌的沙盘很大,晏少昰躬身坐在其中,对着一座模型矮丘深思,听着廿一说话只怔了一怔。
他背坐着,脑后的银针还没去,半身隐在烛光的背面,头也没回。
“你收起来罢。”
廿一:“殿下?”
“战事未了,不该惦记着私情,之前,是我荒唐了。”
一句话,他断句断了好几回,头疼时说话不如往日简练,总有赘语,又絮絮叨叨重复两遍:“以后姑娘来信,你收起来就是了,不必转呈。”
“等我哪天跟你要,你再……罢了,也别给我。大战在即,不该惦记着私情。”
廿一静站片刻,端着密匣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