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近几间屋子全是一块被衙差救出来的。这头寻死觅活,别屋听见声音,又是眼睁睁看着先头那个抬出去的,只当是死了人,也跟着哭天抢地。
古嬷嬷前脚喊来帮忙的仆妇医女还没来得及进屋,路过别屋门前,一看里边情形,忙冲进去拦了。
“使不得使不得!您快下来,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啊?”
“枉我做了十几年掌家妇,竟看不明白这么个圈套……”
“不怪您不怪您,是淫僧狡诈。”
“老天爷这是罚我贪心呐!我家里三个丫头,总想生个小儿,年年想,日日想,想得都要疯魔了……天爷这是嫌我贪心呐。”
“不贪心不贪心,迟早会有儿子的!”
“听说……流了孩子就没法再生了……呵,家里那老虔婆能容她儿子绝后?赶明儿就落一纸休书。”
“怎么会?嫂嫂听我说,衙门和县老爷都盯着这案子呢,到时候跟各家好好说个清楚。咱们不过是行差踏错一步,以后日子还长着呢。”
……
院里几十道声音入耳,高的,低的,亮的哑的,尖叫痛哭的,全往耳朵里灌。
芙兰看姑娘坐在桌边,好似屏蔽了周围声音,埋着头,一根面条一根面条挑着吃,菜盘里佐味的瑶柱,她也一粒一粒拣着吃了,咀嚼下咽都是僵的。
“姑娘?”
怕她气出个好歹,古嬷嬷和芙兰对视一眼,连忙捞起她出了门,一路劝道:“她们跟姑娘想头不一样。妇道人家,对贞节看得重,有家有口的女人不容易,顾忌人言,求死也是因为洁身自爱。”
两人走过对门屋时,爬上圆凳要悬梁的女人刚被抢下来,几个医女手臂没力气,地上摔作一团。
唐荼荼忍了又忍,到底还是没吭声,狠狠踹了一脚石桌,忍住没嘶气,在脚趾的钝痛里飞快冷静下来。
他们一群人今儿上午一直不停地商量,怎么避开舆论的指摘,把这案子变成密案。却被这荒谬的畸形的“洁身自爱”,先扇了一个耳光。
她不是气,是那种怒其不争的恼火,从心烧到口,烧得唇焦口燥头痛耳鸣,五脏六腑没一个好处。
就……明明这么多人在为你们努力周旋啊,能不能争口气啊……
明日就是元宵节了,公孙大人带着巡捕满村满镇的查案;赵老头即将要被放上舆论的高台,引走全天津百姓的目光,这事不好办,其间得有无数人上下打点,爹爹大概这辈子也没写过把人往绞刑架上送的文章。
因为知道女子本弱,而风言风语是刀,怕这案子爆出去会逼死哪一个。
可风言风语还没来!那些在人心头捅刀的话还都没过来呢,怎么自己就先折断脊跪下了啊!受了一回骗,遭了一回难,怎么就不配当个人了!
怎么就非得是这样啊……
这个被各路天降异人穿成筛子的王朝岔了道,没有生出理学的枝桠,民间没把“三从四德”挂在嘴边,宋元明清臭烘烘的《烈女传》也没写出来,大家闺秀也天天上街玩,“抛头露面”这词儿走哪儿都挨骂。
京城有女学,国子监里还有女夫子女学生,士族开明,京城里不乏娶二嫁女的官家,也有许多成了佳话。
可这些脏的臭的,愚民的,刻薄的,竟然是民间更甚。
对女子妇德的苛求全系在她们颈上,底下的婚姻是脚凳,轻轻一踩,拴在脖子上的东西就勒了颈,生而为人的尊严就要全部垮塌。
“姑娘,你怎么又……”
刚出了手术房的杜仲一眼看见她手上的红痕,沉着脸,捉起她的手扫了一眼,见只伤了皮,交待医女给她包扎,一言不发走了。
唐荼荼没心思理他。
在这院子里总觉得喘不过气,她罩了顶帷帽,抬脚往外走,忽的问:“京城的村妇,也是这样的?”
古嬷嬷一怔,却立刻听懂了姑娘在问什么。
“咱们京城不这样。”古嬷嬷嗓子有点干:“有钱的地方都不这样。”
唐荼荼盯着院里那张红点地图,以送生庙为中心,向周围一点点延伸观察。
民风愚昧的地方,大抵有其成因。
京城内城里几乎无平民,皇族和世家贵胄占据了内城三分之二,余下边角住的是富商,还有外国来的外交官和学问使。天南海北无数的老字号往内城落脚,城中商地越来越贵,几百年的老宅也都渐渐易了主,往外城迁居。
而外城住的也是富户,车水马龙流经之处,没有赚不着钱的人家。
其后才是县,才是村。她去过姥爷的庄子,庄子里吃喝穿用都是农货,住山腰的百姓都不愿意侍田,宁愿披星戴月赶个大早进城务工去,男人女人都是一样。
手工业与商业发达的地方,农妇务工是常事,城里又有雇仆和侍女无数,女人手里捏着银子,不靠天吃饭,不靠男人养活,腰板就能挺得起来。
而此地,东镇不一样。
煮海的是盐灶户,捕鱼的是渔民,这两个行当把男人与女人天生的体力差距放大到了极限。在天津建城之前,他们就是做这营生的了,世世代代被隔绝在这百万亩的盐碱地里,因为车路不便,又住得偏僻,一年也未必进一趟主城。
静海县与天津主县隔着一道城墙,就仿若隔开了一道天堑。
三岔口每年走过的漕船豪商千万,带得主县富得流油,与他们也没什么相干。
宗族世世代代,尊与卑也就世世代代往下传,脖子上的镣铐戴久了,就要长进肉里了。
她们不知道女子该自强,没见过女人经商,走出村子念了三本书的就是“大学问家”,就是嫁了不亏的良人。
她们听着雀姐的忽悠,笑着哈哈,嚼着“谁家母鸡不下蛋”的舌头,把年轻的妇人往绝路上逼。
之后,年轻的变老,把新鲜的媳妇继续往绝路上逼。所有的恶婆婆,都被“不怀孕是罪,不生儿子是罪,失节是死罪”的念头逼到了老,愚昧随着血肉年年地长。
从念头变成家规,从家规变成族训,生不出孩子是被妖邪下了咒,得去供神,生女儿是叫全家断了根。
不论家门贫富,这些人的脊梁骨都是被敲断后,再歪歪扭扭长起来的。
如果有办法,带着她们赚钱……
如果,能把这百万亩的闲置地用起来,盘活这片废土……
唐荼荼盯着地图看。
整个静海县西重东轻,像一个左边穿衣右边光膀的穷鬼,拼命往天津县的方向蹭,张嘴等着运河漏出来的一口剩饭活。
而东面,地图上空白了三分之二,没有官道,乡道县道也窄得不值当画上图,只有无数个村标零星分布,似在冲她无声地眨眼。
唐荼荼盯着地图看了一下午,手里的纸笔换成手套,背上罩了披风,不知哪个有眼力见的给她搭了个挡风棚,放了俩火盆。
本子上的《静海县闲置地成因分析及规划建议书(初稿)》抹了一遍,简写成了《东镇一期计划工程(三年)》。
她不在规划院了,没有团队了,上边也没有老师教授能给她审核规划书了,在这个孤独的时代,没有人会比她更专业了。
想得忘了时辰,再回神时天都要黑了。
唐荼荼深吸口气,把多余的情绪都敛下去,又折回自己屋,铺盖一卷扛到肩上,搬到了头间屋空出的床上。
屋里的妇人见她去而又返,都有点怵她。
村里头女人少有这样锋利的脾气,泼辣的见多了,文绉绉发火的却罕有,明明也没见这小姐骂人,却觉她说那话字字像把刀。
下午跟人一打问,才知道这是新县官家里的姑娘。
唐荼荼进门道了个歉:“晌午是我话重了,各位嫂嫂多担待。我那屋窗户破了,我在你们屋借住几天。”
几个妇人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最后视线全落到年纪最大的嫂嫂身上,此妇人忙站起来福了一礼,说:“小姐只管住。”
古嬷嬷犹豫着看看屋里,放心不下。各个都求着死呢,拿走了瓷器收走了首饰,还总有裤腰带呢,往房梁上一挂也能要了命,谁知道夜深人静的时候会干什么。
芙兰赶紧表态:“我跟姑娘一起睡。”
唐荼荼无奈:“我一个病人,全屋都是病人,你不想要眼睛啦?”
芙兰:“姑娘别诓我,这红眼儿又不是看我一眼我就倒了,好好把手洗干净比什么都强,您看我这手,这几天都快洗秃噜皮了!”
唐荼荼劝不住她,芙兰自己吩咐人搬了张矮榻,紧紧并到她床边了。
一夜无梦。
清早,印坊里的气氛好了些。年掌柜派了人来挂灯笼,都是年轻小伙,爬高爬低利索得很,往房檐下挂灯笼踩着梯子如履平地,手都不用抓一下梯。
唐荼荼辨认不出这是不是影卫,只觉得这些人若有若无地观察着她,干一会儿活,三两个凑一块咬会儿耳朵。
走前,过来问了个安,闲话也没多讲,只特特强调一句“姑娘有什么事儿只管吩咐,您可千万把眼睛养好,这是大事”。
“好好养病”这话好多人都跟唐荼荼说过,就眼前这几个大小伙儿,态度郑重的都有点古怪了。
唐荼荼没大明白,笑着还了一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