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祸咬牙切齿的诘问,与他阴阳相隔两界的钟云舒自然无法回答,也不能回答。
昏暗的小屋静悄悄的,一时再无声响。
“啊——”
一声怒吼忽然响起。
薛祸忽然手中鬼气弥漫,屋中狂风大作,为数不多的摆设都被卷到半空,下一瞬,又被狠厉地摔执到地上。
旋即又是桌椅。
一阵一阵的乒乒哐啷的声响后,除了他坐下的木板床,再无物可砸,屋中早已是一片狼藉之状。
薛祸大口喘着气,死死地盯着地上堆积的废墟,瞳仁底色慢慢又阴骘变成了空洞迷惘。
他低低念着缘来客栈,有那么一刻,他仿佛回到了许多许多年前,还与钟云舒在一起的时光。
“薛兄,你可曾有什么想做的事?”
“有啊,这不正在做着吗?”
“你啊,真的太敷衍了,开药堂救济天下贫苦之人,是我想做的,不是你的。”
“如果真的要说,那便是开一家客栈。”
“为何?”
“我不是和你说过么,我是个孤儿,小时候家里太穷,被双亲扔在了一家客栈门口,霜寒地冻的,幸得掌柜的给了一口热饭,我才侥幸没在那个寒冬里冻死。那之后我就想,以后我有钱了,一定要开一家客栈,成为孤苦无依流离失所之人可以暂时落脚之处。”
“……”
“喂,你那是什么表情,你是觉得开客栈这个梦想没志气吗?”
“……不,我觉得很好,得一小楼,庇佑天下寒苦之人,这是我听过最令人敬佩的梦想。。”
“啧啧,没想到你这种圣人也会说谎骗人。”
“我这种圣人,如此说,那自然都是真的,薛兄,以后你开了客栈,可别忘了我,我也要入股与你一道做这天大的善事,你说客栈叫什么名字呢。”
“走投无路。”
“……”
“钟云舒,你那什么表情,既然觉得嫌弃,那就叫山穷水尽,有山有水,是个好兆头。”
“哎,算了。薛兄你这起名字的水平,真让人害怕啊,倘若叫这个,谁敢来住店,不以为是黑店就算好的了。”
“啧,还嫌弃?你以为祸去病就是个好名字?”
“怎么不算!诶,你觉得缘来怎么样,只要能到我们客栈之人,都是有缘之人。”
“你还真的做上梦了。”
“不是梦,我相信有朝一日会实现的。”
……
坐在黑暗阴影里的薛祸仿佛在那一刻,听到在岁月遥远的那端,传来两个年轻人的说话声。
他们的声音不徐不疾,带着悠闲。
薛祸仿佛还能看到那张清隽的面庞上,带着让人如沐春风的笑。
就保持这个姿势不知多久,那抹黑影喉咙里挤出嘶哑的三个字——
钟云舒。
然后他慢慢动了,踉踉跄跄地迈下床,跪倒在那片废墟残物之中,用手刨开那些碎片,捡起灯烛,颤抖着点燃。
然后一手掌着灯,借着那点微弱的灯光,在地上寻找着什么。
寻了好久,他才在四分五裂的茶壶碎片下,发现了一小撮细细的烧焦的粉末。
他忙用手指捻起,又掀开附近的碎片,将目之所及的细灰,一点一点捧起。管不得哪是灰尘,哪是香囊燃烧后的余烬。
薛祸仿若魔怔了一般,跪在地上仔细搜罗着。如若他清醒的,定会觉得此刻的自己可笑无比,但现下的薛祸脑中只充斥着一个念头——
这些是钟云舒留给他的唯一的东西了,他要找回来。
最后,看到聚拢在手心里的那堆仿若尘埃一样的灰烬,薛祸总算觉得自己空荡荡的心终于被填满了。
他坐在墙角,一条腿支起,将那盏油灯随意扔在角落。怔怔看着那堆肮脏的灰烬。
生前,他为了取得钟云舒的信任,为了逗钟云舒开心,为了圆以前撒下的谎言,他说了很多谎话,怀着不同的目的。
但唯独开客栈一事,他却没有骗过他。
他是曾梦想着开一家客栈,像钟云舒所说那样,收留曾经如他一般无家可归之人,哪怕只是给他们短暂的温暖,那也是值得的。
可后来,他遇到义父,跟着义父入了无门之后,那些年少是稚嫩又微渺的梦想,他就彻底忘了。
未想到,钟云舒会记得,还帮他实现了梦想。
“钟云舒,你以为你如此做,我就能原谅你吗,不,我不会原谅你。”
“你这人心眼太多,我倘若还相信你,我就是车头车祸的大傻子。”
“方才那两个人,是不是就是你找来的,刻意说这些给我听的,就想再次骗我,我死都死了,还有什么能让你算计的。”
薛祸看着那柸灰烬,轻声喃喃,仿佛那就是钟云舒——一个让他恨得骨头都痛的人,就在他面前看着他。
他在与他对话。
“你现在在人间肯定活得逍遥自在得很,你那双‘天眼’啊,可是你最大的武器,你怎么可能变老呢,肯定是骗人的。”
薛祸就那么瞪着眼,看着那灰烬,不知坐了多久。
脑中走马观花地闪过一段回忆,关于他与钟云舒讨论他容颜之事。
“钟兄,你看你生得如此面嫩,又拥有天眼这等神赐的能力,以后等我满脸皱纹了,你不会还是这副模样吧。”
“薛兄,你这是担心在我身旁显老?”
“男子汉大丈夫怎会在意这些表象,要我说该担心的也该是你吧,周围的人都日渐变老,你的面容却没什么变化,不知周围人会如何议论你,想想倒是可怜。”
“……你倒是想得挺久远的。”
“身为你的好兄弟,只想到这里显然远远不够。我为你考虑得更周全。”
“是吗,说来听听。待我五六十岁的时候,我就对旁人说你是我儿子,待我七八十岁时,你就再降一辈,当我大孙子吧,诶,为了兄弟,我吃点亏没关系的。”
“……多谢薛兄美意,这番情深义重的厚意,我消受不起,如若那一天来了,就劳烦薛兄多尽尽兄弟之谊,带我去深山老林隐居藏起来,整日也野兽山禽为伴,那样也不会有人对我指指点点了。”
薛祸看着那堆灰烬,不知道在想什么,面色平板又麻木。
油尽灯枯,屋中唯一的那缕烛火,轻轻晃动了一下,就熄灭了。
薛祸骤然收紧了手,攥紧了那捧灰,忽然从站起身,大步朝着门口走去。
刚打开那扇木门。
一个东西落在了他的脚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