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
七殿阎罗召回了全城巡逻的鬼卒,宣布两个闯入酆都城的未死之魂,已经被送回了人间。
众鬼卒接到这则指令时,离倾和叶湛已经跟着容思远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到了十里忘川河畔的木屋里。
已经三更天了。
小景一直睡得不安稳,听到院子里传来的脚步声,就睁开了眼,起床打开了大门。
“爹爹?”
对着院子里的模糊人影,他迟疑地小声唤道。
“是我。”容思远应道,声音鲜见地有了几分温柔的意味。
他走上前,将小景抱了起来,“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
“睡了,又醒了。”
小景趴在容思远怀里,朝着他身后看去,模糊还看到两个人影,迟疑地问:“那是大哥哥吗?”
容思远才似想起了离倾和叶湛还跟在身后,他放下小景,回头看了一眼,说道:“进来吧。”
看到叶湛走进屋中,小景肉眼可见的开心。
因为本身性子所致,他克制住了想扑上去的冲动,愉悦里带着几分腼腆地说道:“大哥哥真的是你们啊,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
叶湛微微颔首,勉强挤出一个笑,应道:“我不是答应了你会再来看你吗。”
小景较真:“可你说的是明日与你师尊一道回来,如今还是夜里。”
闻言,叶湛朝着站在门口的离倾看去一眼,便又收回了视线。
解释一般地说道:“我离开之时,便和小景说好了,今夜不回这里了。”
离倾面色如常,淡淡道:“你不必与我解释。”
叶湛:“……”
容思远打量了一番离倾和叶湛,哪怕与他们相处不久,不知道平日里这两师徒是怎样的相处模式,但他也察觉到两人之间弥漫着一股怪异之情。
“好了大哥哥既然来了,你便该去睡觉,爹爹还有事情,与大哥哥说。”容思远温和地对小景说。
小景乖巧地进了里屋,随带还小心地关上了门,不打扰他们。
容思远笑着轻摇头,回眸看离倾和叶湛时,眼中还残存些笑意。
叶湛看着容思远和小景的互动,意识到此刻的容思远与他记忆中那个严苛的父亲,已经大不相同了。
他待小景和小影是真心的好。
与其说这两个在地府里收养的孩子相比,叶湛觉得自己才像一个格格不入的陌生人。
离倾虽然未直视叶湛,但余光一直关注着他。
相处多年,叶湛是她除了掌门师兄外,最了解的一人。
他面上虽然风轻云淡,毫无波澜,但她知道叶湛是内心多细腻的一人,面对此情此景,心中定然是难受的。
但此刻,她却什么都不能做。
只能将他的难过视若无睹。
容思远指了指大堂里的木桌,“两位坐吧。”
哪怕已经过了二十多年了,哪怕如今不是容景了,叶湛此刻骨子里还保留下了对容思远的顺从。
他静默地在桌边坐下,身板挺得笔直。
离倾却未动,靠在门扉边。
“离倾姑娘?”
容思远朝着离倾看去。
离倾淡淡道:“你们父子叙旧,我便不掺合了。”
如此说着,但离倾也没离开。
叶湛知道离倾想强调的是“父子叙旧”中的父子二字。
叶湛苦笑。
他感觉到麻木的心,又活了过来,泛起了一股痛。
同时他又些微有些恨离倾,既然绝情,为何不绝情到底。
总是在这些细枝末节里,给予他希望。
这种软刀子磨肉的感觉,比一刀要了他的命,还要难受上许多。
更可恶的是,他竟然还享受这种离倾无意之中流露出的关心和体贴。
这至少说明,离倾还是在乎他的。
容思远也没勉强离倾,他坐在叶湛对面,沉默了一会儿,才似乎想到这场生疏的父子会面要从何说起。
“小景小影是我收养的义子,你们怕是知道了吧。”
叶湛点头:“知道了。”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可笑,在人间时未曾对你们有多和颜悦色过,对他们倒是很好。”
闻言,离倾轻哼一声。
容思远倒是还挺清醒的。
叶湛张了张嘴,想说没有。
小时候他一贯如此。
容思远问他喜不喜欢练剑,他说喜欢。
容思远问他觉不觉得累,他也说不累。
容思远问他能不能担任起重云仙宗的大任,他也说能。
他一直在说假话。
因为他知道但凡说了真话,容思远便会生气。他不想惹容思远生气,便事事都顺着他心意说。
只希望容思远对他笑笑……
他的愿望就那么小,那么简单。
但是容思远从来不对他露出笑脸,哪怕是赞许,也是那张微蹙着眉心的脸。
他便觉得自己做得不够好,愈发的努力,想成为一个能让容思远满意的儿子。
话要出口之时,叶湛忽然改了打算,看着容思远,径直说道:“是。”
简短的一个字,让容思远愣了愣,旋即他说道:
“容景,你果然变了许多。”
这是从与容思远相见后,他第一次叫他容景。
叶湛感慨万千,片刻后,他问道:“你觉得是好是坏。”
容思远淡声:“好坏如何,无须旁人评论,你自己最清楚。”
叶湛静静看着容思远。
“你也变了许多。”
“是啊,人都死了,还能一成不变么。”他顿了顿,说道,“我觉得如今的自己很好。”
闻言,叶湛笑了笑,“你觉得好便好,也不必觉得亏欠了我们什么。”
容思远也笑了起来。
“未想到有朝一日,我们父子能坐在一张桌上,如此心平气和地相谈。”
从前的容影,在他面前都是规矩得近乎木讷,身上没有半分童稚之气。
说不亏欠是不可能的。
这些年,看着小景小影身上烙印下的属于另外两人的影子,他想起从前自己对容影容景所做的,尤其是对容景。
为了让容景成为一个合格的继承者,能承担起重云仙宗的重担,他对他一向是极度苛刻的。
容思远来到地府后,脱离了原先的身份,从固有的思维里跳脱出来,又在地府里见了不少父慈子孝的亲子关系,才一点点明白自己真的不是个好父亲。
如今见叶湛这样豁达的性子,容思远放心了不少。
他不由朝着离倾的方向看了一眼,这个女子,对叶湛的影响想必很深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