洲城这个地方留给谢问寒的记忆并不好。
朝不保夕的苦难童年, 将他拖入地狱的杀人犯继父,懦弱无力精神失常的母亲,欺凌他的继兄, 歧视他的同学——他几乎没经受过任何一点来自他人的善意, 以至他在很小的时候,目标中就囊括了逃离洲城这个内容。
他想自己以后一定会变得很厉害。
然后他永远也不会再回到这处给予他苦难, 每日如蒙阴翳的土地上。
这里是他所有怨恨与肮脏**诞生的地方。
但是人总是会变化的。
就像谢问寒无数段阴沉的记忆当中, 竟然开始出现独一无二的灼热光芒。和薛慈所经历的每一段呼吸,每一帧回忆, 都足以压过让他日夜沉溺困于其中的梦魇。
就像薛慈曾经告诉他的。
而你重返人间。
他依旧不喜欢洲城。
但在洲城,谢问寒碰到了自己最喜欢的人。
他登上了飞机,回到了自己以为永远不会再回来的地方。当脚步落在这片土地上时, 恰逢白日与黑夜的交织点,路边的银白灯柱在刹那间敞亮起来, 街边种植的无数排的洲城特有的植木淮松散发出清爽香气,昭示夏季的来临。谢问寒什么都没带,也没安静等待着来接自己的车,只是找个僻静的角落, 一边看着苏薄那些人给自己发来的攻略链接,一边给薛慈打了个电话——
“薛慈。我也回洲城了。”
“我想来找你。”
·
谢问寒和薛慈约定的地方,距薛慈的住所很近。是一家叫“l”的酒吧。
虽然是少有的非会员制的高档酒吧, 但据说酒水很好,环境轻松气氛热烈, 来的客人都颇有身份很讲规矩, 还有在无数酒吧里最好的乐队和驻唱歌手。
看着不乱, 在洲城还很有名气。谢问寒浏览过攻略上的推荐, 认认真真选择了这个地点。
薛慈带上了手机和现金, 带着深灰色的口罩便出了门。
因为离得近,他比谢问寒来的还要快一些,在一旁的果汁店要了一杯果汁等人。
现在客人不多,还有许多空位,薛慈独据一张原木小桌,手边是店面推荐第一名的橙汁。但他连口罩都没摘,看起来只是随便找个地方玩手机(事实上是在解dl的测试题),非常随意的模样。
哪怕他垂着脸,屏幕上的微光打在睫羽上,从这个角度恰好将那双唯一暴露出来的眼也遮的严严实实,但还是吸引了众多目光,连来果汁店的人次都多出许多。
他们能看见一双无比修长漂亮的手指在屏幕上翻飞,像是弹奏乐器般的具有某种独特旋律,一截清癯手腕,肤色冷白,如同在灯光下被惊叹无数次的天成玉器才能达到的美感。
有几个频繁经过店面的人,终于忍不住停留下来,问薛慈要不要一起去l。
他们目光非常热烈,热衷社交得超乎寻常。
当然,还是被薛慈婉拒了。
“我在等人。”他说。
其实就算是不在等人,薛慈也不会加入这种额外消耗能量、浪费时间的活动。
这是预料之中的回答。
谁叫这个黑发少年一看就是一幅分外冷冽、拒人于千里外的冷美人模样。但哪怕是预料之内的回答,还是让他们中的某些人露出了遗憾失落的神色。一位穿着花衬衫,风度翩翩,相貌英俊的混血男性并不气馁地继续邀请道:“你应该是第一次来l吧?如果之前你来过,我一定会印象深刻的。你可以和你的朋友一起跟着我们,有人带着,才能更体会到l的一些独特魅力……”
他的话语中带着鼓动诱惑的意味,且态度非常绅士,风度翩翩。既然来l,这种行为本来就代表着一种社交行动,他很自信地用这个技巧交到过许多朋友。在薛慈抬眼看向他时,男人还是在那双充裕着东方魅力的、黑沉的眼中微微沉陷进去,然后他听见这个冷美人说道:“我要等的朋友来了。”
这就是对他的搭讪的一种礼貌性的道别了。
男人微愣了一下,顺着薛慈的目光看过去。
同样非常年轻、大概是在读大学生的少年站在他身后。
异常清爽的打扮,少年唇边微微含带笑意,拥有一张俊美得过分的面容。如果是平时,这种类型的小男生太能挑起他的征服欲和搭讪**了,他一定会相当果断的决定今天的目标就是他。但是这时候,男人却诡异生出一种——
毛骨悚然的,仿佛被某种野兽盯上的颤栗感。
并且这种警惕欲让他失去了全部的搭讪的兴致,有些讪讪地笑了一下,脸色灰败。
谢问寒的耳力实在极佳,在走过来的时候,就听见男人的话了。这个时候他依旧用平淡神色,甚至是含带着些微的笑意,态度平缓地回答他:“不用了叔叔,我们更想拥有私人一点的空间,就不跟着您一起了。”
他态度上是挑不出错的有礼,除了在叫“叔叔”的时候让男人黑脸了一下。
作为经历十分丰富的成熟男性,他其实年龄并不算太大,至少没有到让一名大学生叫他叔叔的地步……但男人也有只是黑脸了一瞬间,然后就非常知情识趣的放弃了。
他的直觉告诉他,如果不放手,这大概是成为让他十分后悔的一个决定。
在深刻巩固了一遍男人的样貌特征、对应上他的身份职位后,谢问寒目送着对方离开,然后才转向薛慈,神色有一些愧疚:“抱歉,堵车来晚了一点。”
薛慈倒是不怎么在意,“是我家离这里近。”
谢问寒似乎比分别的时候还要长高了一些——作为一个早就该脱离青春期的少年,这个变化实在是太突出了。除此之外,倒是没什么显著差别。
他精神奕奕,带着温柔笑意,在目光转向酒吧的时候,好像还带着一点期待的雀跃,就像是个普通的期盼着和朋友聚会玩乐的学生那样,一点看不出疲惫迹象,看不出在一小时之前,他还乘坐在京市飞往洲城的飞机上。
跨越万里而来。
两人一同进入了l
l入口相当隐蔽,作为一家对外营业的娱乐场所而言不算太称职,但是作为一家在京市都有口皆碑的酒吧,这显然增加了更多的让人找到它的乐趣,顺便更挑起了所有人的期待感。
经过一条略显狭窄的长廊,灯光一下黯淡下来。守在门边的侍者微笑着上前,检查过两人的身份证,确定他们都成年后,才放他们进来——
在这一步骤当中,侍者看见了两位少年分外出色的外表。
谢问寒就已经足够让人惊艳了。那样俊美冷冽的一张脸,显然十分昂贵的衣着,良好的气质,是他们酒吧最喜欢的那类客人。然后在看到薛慈的身份证,检查过他的外貌后,这种欣赏就爆发为了骤然的惊喜。哪怕在黯淡的无数束彩光下,可见度其实并不那么清晰,侍者都要很有克制力地才能挪开眼睛,礼貌地躬身,对他们做出了邀请的姿势。
“请进,小先生们。”他说。
在有两人为薛慈和谢问寒引路前,又询问道:“请问两位需要面具吗?”
谢问寒问:“面具?”
“是的。”侍者微微侧身,让开一点位置,让他们看见自己身后悬挂的一些造型各异的面具,大多为柔软的金属材质,金银两色,十分精致。
然而这样精致的面具,在谢问寒眼中,他还是不客观的评价道:“丑。”
虽然这么说,谢问寒还是拿起了其中一个,戴在脸上,给薛慈看。
“怎么样?”
“……”薛慈看完,说道,“我开始有点怀疑你们这里是不是正规场合了。”
谢问寒失笑。
侍者也忍笑着道:“绝对正规。我们在这之前还检查了两位的身份证。”
薛慈也挑选了其中一个,但是没戴着,只是拿在了手上。
侍者十分迅速地问好需求,带他们来到卡座处,薛慈在小沙发上坐下,看着桌面上的光屏,上面是推荐的酒水。
这里是可以自助点单的,但是侍者依旧没离开,站在一旁等待他们点完酒支。
这个时候,谢问寒总算后知后觉地想起,问他,“薛慈,你的酒量好吗?”
“不对……”谢问寒自言自语道,“应该问你会不会喝酒才对。”
他看着薛慈,又若有所思,“你也可以只看着我喝,只要和我说话就可以。”
薛慈有点无语:“……现在问这个是不是晚了一点?”
他对喝酒没什么太大的偏好,连前世去应酬的时候,看在他薛家少爷的身份上,敢逼薛慈喝酒的也是少数。而那一部分“少数人”,通常薛慈也不会太给面子。
但是薛慈也不是滴酒不沾的性格,反而非常古怪的,他的酒量不错,就算这辈子没怎么碰过酒水,这种天生的体质也不会因此变化。
他目光随意地掠过酒水单上的各种酒名,还有简单的介绍之类,点了几支酒精度数比较低的鸡尾酒,目光落在谢问寒的身上,平淡地道:“不醉不归。”
他既然是来陪谢问寒的,当然也会让他玩到尽兴为止。
谢问寒微顿了一下,也跟着笑了,声音懒散。
“好。”他说道,“不醉不归。”
侍者合上自己的点单薄,显然有点兴奋。虽然早猜到这两位客人应该是属于不差钱的小少爷那挂的,但是出手阔绰还是超乎他的预料。这些点单的酒水之中,他会取走一部分提成,并且在他离开的时候,他收到了一笔不菲的小费,这让他脸上的微笑都变得更加真实热切许多。
薛慈已经摘下口罩,戴上了被他称为“一看就很不正经”的面具。
银色的动物造型,像是在月光下偷溜出来的一只小狐狸。
谢问寒一直含笑看着薛慈,始终没有挪开眼。
他们点的酒很快被送上来——
端酒的人并不是刚才那位侍者,而是两个非常年轻漂亮的少年、少女了。
两人看着年纪都不大,脸上化上了不易被发现的淡妆,在酒吧五光十色的灯光下,更被凸显出了漂亮精致的五官。他们过来倒酒的动作十分熟稔,有一些特制的酒,是连着酒瓶一起端上来的,据说是要让客人检查纯正性——其中那个男孩子递出来给他们看了一眼标签,如葱段般的手被很好地展示了出来。然后非常熟稔利落地掀开了酒塞,将酒倒在装满圆形冰块的大阔口琉璃杯中,看着晶莹的酒液顺着散发着冷气的冰块滑下,凝聚到那光滑的下半部分滴落,顿时散发出醇厚的、惊人的酒香来。
两杯酒被递到薛慈和谢问寒眼前,他又开始倒下一种类的酒,这次少年先把酒倒好递给了谢问寒,然后走向薛慈那边。他轻柔地、充满着诱惑力地微微俯身,靠薛慈靠得很近,高悬着酒瓶,激撒出来的酒液落在阔口杯子当中,撒出来了一些雾气般的水珠。少年的目光也远离了酒杯,柔情无限地,带着一种比酒水还要醉人的暧昧气息,贴近了薛慈……
薛慈还在看着眼前的酒,眉眼未动。
然后少年手中拿着的酒瓶就被人扶住了。
凭借着他的力气,也没转动。
少年愣了一下,看向钳制住他的人。
是另一位客人。
谢问寒的眼像是沉进寒潭中的墨一般,黑沉无比,冷冽危险,但是他唇边又带着相当温和的笑意,这两种剧烈的反差让他看上去危险又极具魔性。少年在瞬间思索起来,千回百转,感觉明白了谢问寒的意思。
虽然他更中意的,是带着银色面具的这位客人。但实际上,这两名客人随意勾搭上其中任何一名,能得到的好处都可想而知了。所以他没怎么犹豫,便准备转投谢问寒的怀抱,身体迅速站直了,柔柔地准备靠过去,“我来为您倒酒。”
谢问寒站起来了。
在少年思索着要不要装作没站稳,投入他的怀中时,谢问寒已经相当迅速地借力把他拉了过去,换了个位置。那瓶红酒也不知怎么的,就从少年的手上落到了谢问寒的手上。
谢问寒弯下身,用比少年刚才贴着薛慈,还要更近一些的距离,在薛慈耳旁道:“他倒的不好,还会撒出来,我来。”
如果是一些正式点的场合,“倒酒”这样的举动一般是下位者对上位者做的,薛慈说不定还会拒绝。但这只是朋友私下的聚会,薛慈没那么在意这些细节,谢问寒愿意来倒酒,他也点了点头,只是侧身更让开一些位置,以便谢问寒施展。
那两个来送酒的少年、少女,好像就没什么事可做了。
薛慈说:“你们可以回去了。”
“不,”谢问寒突然开口,唇边还是带着温和笑意,看不出一点不悦,“我还有些不熟练的地方,他们在这里,也可以教我些倒酒的技巧。”
“当然,还有介绍这些酒水。”
谢问寒目光平和地看向他们,“你们会的吧?”
那少女茫然地点了点头,没见过客人要自己动手的……她就当怪癖了。
而被谢问寒目光紧盯着的少年,脸色却微微一僵,心里升上来一种很怪异的感觉。
他能理解,或许眼前的这种大少爷可能看不太上他这种人吧,所以不允许他做那种**举动,以免带坏了身边这位少爷。在他们酒吧,这只能算是情趣,两厢情愿当然好,要是他纠缠着被举报,可是要砸饭碗的,所以只要客人露出反感情绪,他都会立即收手,端正做好自己的工作。
但是谢问寒的做法,就好像是要他站在一旁看着……看着他来做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