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苏刚回到潭县不久, 县太爷就设宴,宴请此次乡试中举的新科举子。
此次恩科,曲海省共取举子一百人, 其中潭县中举四人。
除了林苏和徐覃外,还有两人,其中一人林苏也见过,正是文会那日独占鳌头的汪秀才。另一人, 则是万世通的好友,靳元良。
当然,参加这次宴会的也不只林苏他们四人, 县太爷还请了潭县名望大族与各夫子们,主要是为庆祝林苏等人中举, 并将他们引见给潭县当地名流。
李夫子早早就穿戴好,带着林苏耀武扬威般来到了宴会上, 徐覃也默默跟在林苏后面。
此次宴会亦在清潭旁举行。天气转凉, 清潭边上渐渐变得寒冷了, 大家都多添了几件衣裳。
李夫子努力想保持以前的严肃样子, 但任谁都能看出他眼里的得瑟。
过去李夫子参加这种宴会,往往都是沉默的,他看着其他夫子介绍他们身后的举人学生,心里暗搓搓地羡慕, 面上却还要做出一副一点也不在乎的样子。
但如今可不同了。
“来来来,杨兄,给你介绍一下, 这是我的弟子,林道安,今年刚刚中举。唉, 我这个弟子啊,就是年少气盛,我本来是想叫他再打磨几年,好十拿九稳些,没想到他硬要去参加这次恩科。幸亏运气好,受众位考官看中,得了个亚元。不过也难怪,他才二十岁不到,年轻人,总是锐意进取些,不肯服输……”
“什么,杨兄?你这次没有学生中举?唉,那真是太可惜了……”
“来来来,周兄,我来给你介绍下……”
……
李夫子像只花蝴蝶一样,拉着林苏去各夫子面前夸炫,尤其是那些曾经嘲笑过他教不出举人来的夫子,更是他的重点炫耀对象。
十多年的苦闷,总算在今日释尽了。
李夫子一朝扬眉吐气,胡子一抖一抖的,嘴角的笑容压也压不下去。
倒是林苏,被李夫子拉着去各夫子面前见礼,脸上都快要笑僵了。
等李夫子总算心满意足地炫耀完了,大手一挥,让林苏自由行动。林苏转过头
去,才发现,好嘛,徐覃又不见了。
这清潭旁可比室内大多了,林苏环视一圈,没找到人,突然想到了什么,走到他第一次向徐覃搭话的柳树下,果然在阴暗处看到了徐覃。
徐覃依旧用刘海遮着半张脸,依旧站在原来的地方,身材瘦削,仿若风吹就倒,浑身散发着阴恻恻的气息,可林苏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发生了改变。
他朝徐覃的方向走去。
“这位兄台?”
徐覃听到林苏的声音,抬起了头,看到了笑吟吟的林苏,却见对方停在了原地,不再走过来,不免心生不解。
只见林苏朝徐覃一拱手,故意说道:
“这位兄台,在下林道安,是李夫子门下学生,侥幸恩科中举,为县令所邀,参加此次宴席。可惜小生疏于交际,未有相识之人,这个时候看到兄台也与小生一样形影单只,不免觉得有缘,故而想来结交一番。”
“不知小生可否有幸,知道兄台名姓?”
对上林苏闪着狡黠笑意的眼睛,徐覃慢慢地勾起了唇角。
他从阴暗的柳树下走了出来,走到林苏面前,缓慢又郑重地回他一揖,嘶哑着嗓子说道:
“在下徐覃……亦侥幸恩科中举……何德何能,能得林兄青眼……承蒙不弃,愿与林兄,相交为友……”
四目相对,林苏忍不住笑了起来,调侃道:“徐覃啊徐覃,这回你可总算没有被我吓跑了。”
两人正说话间,突然有一少年闯了过来。
那少年看到了林苏,不免暗骂一声晦气。
可恶,明明自己已经特意找了一个最偏僻的角落了,怎么还会遇到这个家伙!
他立马就想转头离开,然而林苏可不会给他这个机会。
“方小秀才,怎么一看见我就转头走啊?莫不是在躲我?”
此人正是与林苏打赌的方文石。
见自己已经被发现,方文石索性也不躲了,他转过身来,高高昂起下巴:“谁说我在躲你了,我只是……只是刚刚突然想到有急事要办,所以才离开而已……才不是在躲你!”
“原来如此啊。”林苏意味深长地
看着他。
方文石炸毛:“当然了!我骗你干什么!”
“哦——”林苏拖长了声音,“那么现在方小秀才就没有急事了?”
方文石气红了脸,转身就要走,却被林苏叫住了。
林苏挑眉一笑,将话题转向了方文石不想听到的内容:“不知道方小秀才是否还记得,我们之间的赌约呢?”
“哼!”方文石重重哼了一声,瞪着林苏,不满道,“你什么意思!你以为我是那种不信守承诺的小人吗!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方文石说过的,就一定会做到!”
说完也不等林苏回话,径自跑掉了。
“哎!等等——”林苏无奈地看着方文石离开。
方文石这傻憨憨,不会当众给李夫子道歉吧?
说实话,自他中举后,李夫子可谓是扬眉吐气,恐怕潭县里再不会有人去嘲笑李夫子了,送到李夫子学堂里的蒙童也多了起来,方文石的道歉,其实对李夫子来说,已经没有多大作用了。他与方文石也没什么大仇怨,也不至于让这么一个一看就很骄傲的小孩子,在众目睽睽下低头认错。这种年纪的少年,恐怕最重颜面了。他原本是想让方文石给李夫子私下道歉的,谁知道方文石这小孩逗起来太有趣,一不小心就逗过头了,被他给气跑了。
唉,林苏拉着徐覃朝方文石跑掉的方向走去。
此时,李夫子正和众位夫子坐在亭子里,周围还有潭县各员外,一群中年男人坐在一起,就开始吹嘘自己的子侄、弟子。李夫子从前对这种谈话不屑一顾,现在也加入了进来。
这时候,李夫子看到一个熟悉的少年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
那少年在众人面前站定,突然朝李夫子猛地一拜,闭着眼睛,嘴里大喊道:“李夫子,对不起,我不应该说你教不出举人,说你只是个‘秀才’夫子。”
亭里亭外顿时议论纷纷。
“怎么回事?”
“原来这就是那位方大人的公子啊,没想到他居然说过这种话……”
“好歹李夫子也曾经教过他父亲,这样说也太不敬尊长了吧?”
“毕竟是十四岁的
秀才,恃才傲物啊……”
“目无尊长……”
……
方文石听着周围人的议论,全身都彷佛僵住了,维持着这姿势,一动不动,他双目紧闭,脸颊涨得通红。他自幼顺风顺水,到哪里都众星拱月,是大家赞扬、奉承的对象,何曾受到过这种屈辱与议论,还被众人用异样的眼光看待。一时之间,羞愧、后悔、难过、委屈……种种情绪纷纷涌上心头,他恨不得落荒而逃。
李夫子心情复杂地看着方文石,他当然认识他,他的父亲方元明曾是他门下最出色的弟子,他在方元明身上花费的心血数不胜数,然而让他失望的是,方元明最终还是选择离开他的门下,与他解除师徒关系。方元明此举,无疑是对他的背叛,即使他没有再拜他人为师,但李夫子依旧耿耿于怀,他视方元明如子,他的背弃,让他更难以释然。方元明中举后,曾多次来李府拜访致歉,都被他拒之门外。后来方元明入朝为官,却带着这孩子来到他府上,想让这孩子入他的私塾,拜入他的门下,亦被他拒绝。方元明曾诚恳请求多次,他都不为所动。
他怎么不知道方元明的想法?无非是想借此与他修好罢了,只是当初,一来,他始终对方元明脱离他门下的事无法释怀,二来,他也对自己的教学水平失去了信心,何必再教坏一个好苗子呢?
如今一晃已经过去七八年了,这孩子也从当初的蒙童长成了一个少年,他也老了。
大概人一老,就容易伤怀,他有时候也在想,他当初的做法究竟是错是对?若是方元明在他的门下,一直中不了举,难道他真的要耽搁方元明一辈子吗?
那么多年过去了,当初的气愤渐渐消失,留下来更多的,就是挂念了。
他终究是把方元明当作自己的孩子的,也终究是盼着他好的。
看着眼前这少年,李夫子在心里叹了口气。
李夫子慢慢扶起了方文石,他自嘲一笑,“你之前说的没错,我的确是个‘秀才’夫子,但如今不是了。”李夫子冲赶过来的林苏一笑,继
续对方元明说道:
“妄议长者,的确非君子之道。”
方文石羞愧地低下了头。
“但是,”李夫子看向方文石,“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每个人都会犯错,可真正能承认自己错误的,又有几人呢?”
“在座的各位,曾议论过我的,恐怕不在少数,但只有你一个人站出来向我道歉了。”听到这话,许多人都讪讪地低下了头,不好意思再议论了。
李夫子继续说道:“‘君子坦荡荡’,文石,你已经做到君子坦荡一道了。”
“夫子说的没错。”突然,林苏从人群中走了出来,拊掌一笑,冲方文石说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方小秀才,你完成了对我的承诺,也做到了君子诚信一道了。”
他又拊掌笑道:“何不如一笑泯恩仇?”
方文石看了看林苏,又看了看李夫子,突然一咬牙,冲李夫子长揖到底,闭着眼睛大喊道:
“夫子,请收我为徒吧!”
作者有话要说: 感觉,在制造和解决冲突方面,还是有很多不足,需要继续研究(握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