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仙赶回住处, 就发现佛耳根本没追踪到这里来, 立马意识到自己被凤霄耍了。
她想到崔不去还在凤霄那里, 又着急往回赶, 谁知一出门就遇上施施然回来的崔不去, 后面还跟着个鹰骑, 手里提拎着一个人。
“这是佛耳的徒弟, 被凤霄擒住了,你先收起来,回头佛耳来了还能派上用场。”崔不去道。
大活人被他说得像一件东西, 乔仙居然也面若寻常地应下来,让人将佛耳的徒弟带走。
颂吉本已做好了严刑拷打一言不发视死如归的心理准备,谁知对方根本问也不问, 就要把他拖走, 他反倒慌了起来,用不熟练的汉语大喊大叫道:“你们要带我去哪里, 我师父不会放过你们的!”
崔不去正想跨入里间的脚步蓦地停住, 转到他面前来。
“你有与你师父联系的法子吧?”
颂吉闭口不言, 满脸倔强。
崔不去对乔仙道:“与他说说我们左月局的酷刑。”
“是。”乔仙面无表情道, “薄纱透月, 即用一层层纸浸泡了水贴在你的脸上,让你无法呼吸, 最后窒息而亡。还有将你的手筋脚筋都挑断,浑身赤|裸丢入水牢之中, 让几条饥饿交加的蟒蛇分食你的躯体, 你可以活生生看着自己的手脚慢慢被吃掉,直到它们吃光了你的肉,咬断你的喉咙为止,这叫百鸟朝凤。还有吉祥如意和八面玲珑,你喜欢哪种,我可以慢慢为你解释。”
颂吉的脸色已经白得快要透明了,浑身抖若筛糠。
他的汉话说得不是很好,听却是没问题的,这一刻,颂吉觉得中原人真是可怕极了,居然能将这些惨无人道的刑罚都冠上一个美妙动听的名字,那些什么吉祥如意和八面玲珑,他不用听也知道肯定是更为残酷恐怖的内容。
“你们到底想怎样!”连语气也泄露了他的色厉内荏。
乔仙:“你联系你师父,向他求救,让他过来。”
颂吉嘴硬道:“你们必是要杀他,我不会这么做的!”
崔不去:“我们不会杀他的,不过既然你不肯说,我们也有别的法子让他知道你在这里。”
他对乔仙道:“将人吊到竹楼上去。”
此处宅子旁边有一座竹楼,屋顶比旁边宅子还要高些,在上面足以俯瞰大半个六工城,如果颂吉被挂上去,想必佛耳很快就能知道。
乔仙应是,让人将颂吉带走,面露迟疑地问崔不去:“佛耳毕竟是突厥第一高手……”
她与长孙菩提联手,未必能将人拿下。
崔不去老神在在:“不要紧,到时候会有人来帮你们的。”
乔仙:“凤霄?”
崔不去颔首,忽而想起:“你从哪学来这么多刑罚?”
左月局是个侦查办案的地方,不是刑部大牢,别说什么八面玲珑吉祥如意了,就算是刑部大牢,也没这么些玩意儿。
乔仙有些尴尬:“我方才随口胡诌,只想吓唬他。”
崔不去咳嗽两声,欣慰道:“很好,这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功夫,大有我之风范,我原还怕你过于木讷不懂变通,只能欺负欺负裴惊蛰那种老实人,遇到凤霄就会吃亏。”
乔仙无语片刻:“您是不是胸口又闷了?正好属下请来大夫,已在厅里候着,您过去把个脉吧。”
崔不去原是走向前厅的脚步生生拐了个方向,乔仙甚至还听见他自言自语道:“我可想起来了,这手摸过尸体的,回来还没洗,得赶紧去净个手。”
乔仙:……
她上前拉住崔不去,不由分说把人往前厅拽。
“水和皂角我给您送去,您先前中了奈何香,余毒未清又在荒郊野外过夜,须得让大夫看看才行!”
乔仙平日里对崔不去言听计从,唯独此事上,却有自己的坚持。
因为她曾见过崔不去重病不起,咳至吐血的样子,在那之后,左月局上下都形成无言默契:有他们在,就绝不会让崔不去这个样子。
崔不去并不是个好脾性的人,此时却难得没有横眉冷目训斥下属,反倒选择闭嘴,任由乔仙将自己拽去前厅。
只是乔仙依旧忍不住开口:“去年……那件事,我不想再看见了。”
崔不去沉默片刻,道:“不会了。”
去年,崔不去因故大病一场,差点没命,把左月局所有人吓得够呛,副使之一的宋良辰更是严禁崔不去下榻,每日叫了大夫轮流守在榻前,以防他随时犯病。
谁知崔不去天生是个闲不下来的性子,一旦稍有好转,立马活蹦乱跳恨不能直接从京城蹦跶到天涯海角。这不,与阿波使者谈判的差事一下来,左月局所有人都面如黑锅,唯独崔不去自己兴高采烈,非是布下一个缜密庞大,长达两个月的棋局,把凤霄算进去不止,还差点把自己给算进去。
想及此,乔仙忍不住叹了口气,抓住崔不去的力道也更大了些。
“大夫若是开药,也不能不喝。”
崔不去嘴角抽搐:“我真没事了。”
乔仙:“那您围着前面那棵桂花树跑一圈吧,若是不咳嗽,就不必喝药。”
崔不去沉下脸色:“胡闹,本座什么身份,岂能由你这样摆布!”
两人四目相对,乔仙丝毫不让。
崔不去:……
“喝就喝!”他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乔仙嘴唇翘起。
这座宅子里的侍女都是临时雇来的短工,她们虽然身家清白,毕竟不是左月局的人,不明白崔不去与乔仙他们的相处之道,看见这一幕,只当乔仙对崔不去少女怀春,互生情愫,却不知在乔仙心中,崔不去的分量远不止于此。
对方于她,如师如父,如兄如友。
很多年前,她那时还不是现在这个样子,当时的她遭遇变故,遍体鳞伤,左目几近失明,躺在雪地里奄奄一息,想着就这么死去也好,天地间不多一个她,也不少一个她,是崔不去路过,顺手把她给带回去。
乔仙当然知道,自己那时对崔不去而言,不过是顺手捡回的一个麻烦,对方对她根本就不上心,但如果没有崔不去,也就没有现在的她。
相处久了,她才发现崔不去的身体何止虚弱,简直到了风一吹都能病倒的地步,三天两头卧病在床,动不动就大病一场,形将离世,若不是每次都能及时找到大夫,现在恐怕早就坟头草比人高了。
可也是这样的崔不去,过目不忘,运筹帷幄,对江湖掌故如数家珍,几乎到了足不出户就知天下事的地步。
她甚至还记得崔不去说过的一句话:如果连你都觉得自己的存在无关紧要,那么谁也不会把你当回事。我与你不同,我就是我,哪怕我重病濒死,四肢残废,谁也无法取代我崔不去。
那样的崔不去,即使性命随时都有可能消失,却耀眼得没有一个人能忽视。
毫无疑问,左月局之中,作主的不是武功最高的长孙菩提,也不是精于筹算的宋良辰,更不是乔仙,而是崔不去,长孙的武功也许能护住很多人,但崔不去,才是真正令人安心的存在。
这世上有许多武功能解决的麻烦,也有许多武功解决不了的麻烦,但到了崔不去手中,这些麻烦终将会一一被解决。
乔仙他们,看似保护着崔不去,实际上却是崔不去在保护他们。
有崔不去在的一日,左月局稳若磐石,而他们也都心安无忧。
不过,崔不去虽然心硬如铁,平生却有一件最为厌恶的事情。
那就是喝药。
哪怕喝再多,已经习惯了那苦涩古怪的味道,恐怕也没有人会爱上喝药这种事,更何况崔不去三五天就得灌下好几碗。比起捏着鼻子喝这些令人作呕的苦药,他宁可让凤霄多下几回奈何香,然后凭意志力生生熬过去。
乔仙当然不会这么轻易放过他,所以当阿波可汗的使者头一回见到这位即将与她展开谈判的朝廷使者时,就发现对方的脸色很不好看。
古往今来,两国交往,使臣一般都是男性,这几乎是约定俗成的规律了。
在突厥,可汗的妻子,也就是可敦,虽然在军政上拥有一定权力,但突厥并非一个尊崇女性的民族,是以这次阿波会派出一个女人前来谈判,左月局中人第一反应便是怀疑对方的身份。
这位女使者带着两名侍卫前来,在此处住了两日,一直深居简出,既未按捺不住好奇心出门游玩,更没有主动提出要见崔不去,只是安静等待崔不去的主动传召,单是这份耐心,就已不同寻常。
对方一身暗红色衣裙,带着浓郁的突厥特色,就连发饰发辫,也都充满异域风情,她面色微黄,眼角略有些经受过风沙吹袭的沧桑,却另有一种奇异的美丽。
这种美丽并非中原人所欣赏的肤色白皙细腻,眉似远山,目如秋水,而是洋溢着风雨难摧的勃勃生机,令人见之难忘。
奈何崔不去刚刚喝下一大碗苦药,对女使者与众不同的容貌无心多加欣赏,二人分头坐下之后,便开门见山:“你就是阿波可汗派来的使节?”
他待人向来谈不上热络,但这种平淡的态度却让对方误以为他瞧不起自己的女性身份。
“正是,我的汉名是金莲,不知阁下高姓大名?”
“崔不去。”崔不去微微挑眉:“你的名字,可是草原金莲花之意?”
金莲见他居然知道自己名字的来历,不由露出意外之色:“不错,我的突厥名便是金莲花之意,所以汉名就直接取为金莲。”
崔不去:“你是阿波可汗的何人,为何能代表他前来?我又如何相信你说的一切乃是阿波授意?”
金莲不悦道:“我乃可汗的可敦。”
她顿了顿,又补充一句:“小可敦。”
崔不去早已对阿波可汗做了一番了解,自然知道阿波可汗有两位可敦,小可敦的地位实际上就相当于中原人的小老婆,不过阿波的大可敦年纪大了,无法理事,陪同他处理大小事务的,一般都是这位小可敦,这次金莲亲自前来,从另一方面讲,也表示了阿波可汗对这次会谈的重视。
当然,金莲能亲自前来,同样得有不让须眉的勇气和魄力。
难怪她看见中原王朝派来崔不去这样一个病恹恹的使者,会觉得被怠慢了。
看见她脸上明显不悦的表情,乔仙忍不住道:“我们郎君乃左月局正使,位同六部尚书,你便是没听过左月局,应该也听过大隋的刑部尚书,便是此前的都官尚书。”
在今年,都官才刚刚改名为刑部,消息一时还传不到突厥去,但金莲却是听过都官尚书的,尚书省之中,左右仆射之下,便是六部尚书了,崔不去与尚书平级,可见官位同样很大。
闻听此言,金莲终于稍稍收起心中的不快,道:“原来是崔郎君,是我孤陋寡闻了。”
崔不去微微点头,不想与她兜圈子:“小可敦此来,想必阿波可汗有要事嘱托?”
金莲显然也不是个喜欢七万八绕打机锋的性子,闻言很快就接上话:“不错,如今沙钵略野心勃勃,意图翻搅天下,令生灵不安,我正是为了两国的和平而来。不知贵国皇帝对此有何见解?”
她说的这样冠冕堂皇,实际上也是因为沙钵略的势力迅速扩张,令备受打压的阿波可汗不满,在金莲的劝说下,他意识到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这才派了金莲过来,想要谋求与隋朝的合作。
崔不去道:“我们陛下自然也希望边境长治久安,奈何沙钵略不肯让大隋安宁,我们自然也只能以戈止戈,如果阿波可汗愿意合作,事成之后,沙钵略的领地,可以划出一部分给你们,你们只需每年到大兴城以良马朝贡即可。”
金莲想也不想就断然拒绝:“我们并非隋朝附庸!”
崔不去似笑非笑:“小可敦不再考虑一下吗?”
金莲微愠:“我本以为你们饱含诚意,没想到中原人总爱占便宜,明明是我们助你们对付沙钵略,怎么反倒变成我们需要向你们表示臣服了!”
崔不去好整以暇:“因为我们的人,现在已经分兵几路,分别前往游说处罗侯与达头可汗,据我所知,他们与沙钵略早已不和,多半是会答应的,到时候他们若是答应,却唯独阿波可汗拒绝,负责作主的你,不就成了罪人了吗?”
金莲的脸色微微一变。
崔不去反是一笑:“小可敦,你此来汉地,若是任务圆满完成,手中筹码加重,自然可以更上一层楼,但如果失败,等待你的,也可能会是失去阿波可汗的宠爱,到时候,你的愿望,还能实现吗?”
金莲看着眼前这个男人。
初时她并没有把这个脸色过分苍白,跟突厥男人比起来,一点都不高大强壮的中原人放在眼里,甚至对中原皇帝派这么一个病痨鬼前来,有些不屑和不满。
但现在,对方的眼神如同利箭,直直刺入她的内心深处,那些所有掩藏与不为人知的**,一下子就被洞悉无疑。
金莲的后背霎时冒起一层密密麻麻的冷汗。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她强自镇定下来。
“没关系。”崔不去怜悯地看着她,“过了今晚,也许你就没机会说了。”
“什么意思?”金莲登时警惕起来,“你想杀了我?”
她想不出崔不去这样做的理由。
崔不去摇摇头:“不是我,而是另有其人。”
谁?
仿佛为了应和金莲的疑惑,破空之声由屋顶方向垂直落下,金莲只觉头顶似有重物坠下,想也不想就往一旁翻滚,下一刻,她方才跪坐的位置和身前的桌子,轰然一声,悉数都成了粉末。
跟随金莲而来的两名突厥人大喝一声,扑上前去与对方交手。
但金莲看着眼前突如其来的敌人,脸色骤然变得很差。
崔不去拢着袖子,似乎并未意识到来者不仅想杀金莲,还想连他也一起杀了,还饶有兴致地对金莲道:“说曹操,曹操到,突厥第一高手佛耳,你想必不陌生,今晚倒是宾客盈门,高朋满座,就差一壶好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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