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荡荡的石屋里, 到处都是焚烧过的痕迹。
这里头的床榻柜子, 原本都是木制, 其它器具又以陶器和布料居多, 一场大火下来, 几乎没剩什么, 就连陶器都已经变得黑乎乎, 焦味淡而不散,四处飘荡。
大巫的尸身早已被运往别处安置,此地几乎不会留下什么有用的线索, 金莲看着凤霄在屋里转了一圈又一圈,心里的焦灼也一圈圈递增。
“看出什么了?”她忍不住问。
凤霄蹲在地上端详半天,然后起身拍拍手上的尘土。“你让人提一桶清水来。”
金莲的心瞬间提起来:“怎么?真有发现?”
凤霄:“不是, 我要净手。”
金莲:……
她是真想把地上那个陶罐提起来就往凤霄脑袋上扣。
但是她不敢。
金莲深深吸了口气又吐出去, 但还是没法将焦虑尽数吐出。
“凤郎君,此事攸关生死, 大汗动了真怒, 若我们不能按期找到真凶, 他是真有可能将崔先生处死的。”
凤霄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有我在呢, 再不济, 把人带走便是。”
金莲怕的就是他这种依仗武功不将任何人放在眼里的行径,他们拍拍屁股走了倒是干净, 问题是她又不可能一走了之,这次闹出这么大的事情, 结盟早已希望渺茫, 金莲只求阿波可汗不要迁怒于她,但又谈何容易?
来硬的不行,只能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了。
金莲苦笑道:“凤公子武功盖世,天下莫出其右,自然是无所畏惧,可您也要为崔先生想想,这次他奉了朝廷之命,若是没能完成差事,回去要如何自处?恐怕革职查办都算是轻的吧。”
凤霄奇道:“我为什么要为他着想,我救了他的命,对他已是再造之恩,至于天子追究,我巴不得左月局被追究,这样解剑府不正好少了一个对手吗?”
金莲几欲抓狂,她从没遇到过这么难缠的人,崔不去算一个,凤霄更是油盐不进。眼下崔不去被软禁起来,纵有天大的智慧也难以发挥分毫,凤霄的存在就格外重要,可他压根就不按理行事,更无半分着急。
不然她去求求大可敦和大王子,他们对隋朝人印象不错,大王子与崔不去也谈得来,兴许答应帮他求情。
金莲如是想道,转身欲走。
凤霄看出她的意图,道:“你去找大王子也没用,他们虽然倾向与隋朝结盟,但现在,大王子如果出面求情,他就有勾结隋朝人,谋害二王子的嫌疑,大可敦不会让他出面的。”
金莲顿住脚步,她不是不明白,只是救人心切,走投无路。
“崔先生当初以身相代,让凤公子得获自由时,只怕没想到凤公子会如此瞻前顾后吧?”
对她的冷嘲热讽,凤霄不以为意:“我在等。”
金莲狐疑:“等什么?”
凤霄:“等崔不去。他什么都没跟我说,就主动留下来,想必当时他还有什么事情还没想通,等他想通了,肯定还会再传消息出来。”
话音方落,外头就传来动静。
凤、金二人步出石屋,便见乔仙的身形起起落落,很快就由远处掠来。
她一袭白衣,身姿缥缈,果真当得起名字中的一个仙字。
但乔仙的面色远不如她的轻功那样出尘无染。
“尊使让我带句话给你,”乔仙急急道,“他说,让你走得越远越好,千万不用去找他,也不要找阿波可汗算账,说可汗身边尽是能人异士,单凭我们二人之力,不会是他的对手。”
“崔先生真这么说?”金莲一听就更急了,心道凤霄本来就不大想救人,这不是给人家找了个名正言顺的理由吗?
乔仙叹了口气:“对!尊使说想要救他的话,就要将这句话转达给凤府主。”
她在路上想了几回,都想不出这句话有什么特别,此时只能将所有希望都寄托在凤霄身上。
凤霄叹了口气:“你看,他让你转告我,却不直接让你琢磨,就是知道你怎么想都想不出来的,到头来,还得靠我。”
乔仙隐忍不发:“所以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凤霄嗤的一下笑出声:“你觉得,以你家尊使的为人,他是那种舍己为人,甘愿牺牲的人吗?”
乔仙不耐烦道:“听不懂!能否开门见山,说直白些?”
凤霄语重心长:“他当然不是,他是那种挖一个坑也要别人跳三回,就算自己跳下去也要拉别人垫背的狐狸。你跟了他这么久,连他什么秉性都不了解吗?”
乔仙额上青筋暴跳,濒临发作边缘。
凤霄:“所以他这句话,要反着听。”
金莲忙问:“何意?”
凤霄:“让我们走得越远越好,千万不要去找他,意思就是让我们一定要去找他;让我们不要去找阿波可汗算账,意思就是症结很可能出在可汗身上。”
金莲越听越糊涂:“他的意思是说,向大汗求情?”
凤霄:“不,他很可能已经想明白了,阿波可汗有问题。我去找可汗,你们去找崔不去,尽可能待在他身边不要离开。”
他说罢,神色一动,弯腰捡起一块石头,忽地扭身掷去。
乔仙与金莲便见一人从石屋之后的树丛中跃出,迅若闪电,直扑凤霄而去。
凤霄却似早有预料,身形并未如何动作,人已飘然后退,避开对方的雷霆一击,倏地反手拍出一掌,不让对方有半分反应过来的机会。
乔仙与金莲看着两人身影交错,彼此出手快如流星,别说上前援助,竟是半分也插不进去,二人心头骇然,暗道佛耳已死,又从哪里冒出这么一个武功不逊于佛耳的人?
对方不仅出现得突然,就连武功路数也十分古怪,不用刀剑枪戟,手一抬,便从袖中掠出一道虹光,细看竟是非金非银的细链,那链子如有知觉,生生避开凤霄的真气,转眼便缠上他的手腕。
凤霄哂笑,手臂微微一振,真气就将细链挣开,但后者不依不饶,依旧在主人的操纵下掠向敌人的周身大穴。
用这种兵器的人就算不少,但也绝不会多,如果崔不去在此,必定能很快认出对方来历,
可惜崔不去不在,凤霄也只能靠自己了。
对方出手毒辣,招数诡谲,处处出其不意,丝毫不留余地,铁了心想要将凤霄置之死地。
凤霄的武功固然高绝,但他先前在石屋与神秘人交手,便已受了点伤,后来又杀了佛耳,伤势只会更重,不会更轻,换作天下第一高手来,面对接二连三的挑战,只怕也要左支右绌。
哪怕他现在表现得还算游刃有余,与他交手的这人也相信,凤霄其实已是强弩之末,今日便要死在这里。
对方冷笑一声,心头恨极了他,出手越发凌厉狠毒。
那头乔仙与金莲也根本没有脱身先走的机会,几名黑衣人从远处掠来,拦住了他们的前路。
这些黑衣人像是凭空冒出来,先前从未见过,而且从武功路数可见,他们都是出自同一个门派,或者同一个人教导出来的,但这样一批人,又怎会突然来到西突厥?
难道杀了大巫和二王子的,也是他们?
金莲腰间中了一剑,忍痛避开,心头忽而想道。
……
“凤府主来不及赶过来了,我劝你,不必有所奢望。”玉秀微微笑道,又重复了一遍先前的话。
他见崔不去咳得越发厉害,似有些心生怜意,便伸出手在对方后背抚了几下。
崔不去懒得避开,也没有多余气力避开,他眉间倦色渐浓,却依旧强撑着,不肯合上眼睛。
“对你,我心中始终有个疑问,思来想去,都无法解开。”待咳嗽稍平,崔不去缓缓问道。
玉秀微微一笑:“你是不是想问,我明明是晋王谋士,得晋王青眼与看重,虽然比不上你们手握生杀权柄,但将来前程也不可限量,尤其我出身名门大派,哪怕放弃朝堂,去江湖上混,也能混出个名堂来,为什么要三番五次,跟你们作对?”
崔不去蹙眉:“不错,难道你跟晋王有仇,故意留在他身边,明着为他谋划,实则干这种危害隋朝的勾当,好将晋王拉下水?”
玉秀摇摇头:“我跟晋王,往日无冤,近日无仇。”
崔不去:“那么,就是晋王所图甚大,暗地里创立云海十三楼,命你到处招揽人才,想要推翻太子,改朝换代?”
他言辞尖锐大胆,也不怕犯忌讳,反倒说得玉秀一愣。
玉秀失笑:“你真是……我本来就舍不得杀你,要不是你屡次跟我过不去,现在又怎会落到如此境地?”
崔不去闭了闭眼,兀自道:“云海十三楼,以十三人为掌事,各自号令一方,冯小怜排行末尾,段栖鹄位居十二,玉衡是第十一人,以你的能耐,必然远远不止于此,你是他们口中的一先生?”
玉秀摇摇头:“我不是。”
他看见崔不去的表情,笑了一下:“我知道你不信,但我,的确不是。”
至此为止,玉秀的神态动作都是放松自在的,因为他自信一切尽在掌握,也不惧崔不去再使出什么手段——只要凤霄被拖住,任凭崔不去智比孔明,都翻不出花来。
但是,他的笑意忽然在嘴角凝固了。
玉秀腾地起身,满屋子转悠,最后在柜子后面的暗角找到一个香炉。
他拿起香炉嗅了一下,脸色大变,将炉子往地上狠狠摔去,扯过被褥盖在上面,然后几步上前,单手掐住崔不去的喉咙,将他按在地上,看着对方瞬间变青的脸,恶狠狠道:“你在香里掺了什么!”
崔不去勉强扬唇,无声地,一字一顿道:“奈、何、香。”
伴随这三个字,玉秀的杀气几乎化为实质,与他掐住对方喉咙的手一道,成为崔不去的催命符。
鲜血从崔不去嘴角缓缓流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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