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秀这一跑, 等于所有人都知道阿波可汗早已被害, 甚至先前那具据称是“大巫”的尸体, 又重新被人提起, 大家甚至无法确认那究竟是黑月大巫的, 还是玉秀杀了可汗之后, 将其伪作大巫的尸体, 可惜尸身先遭火灾,后又被焚化成灰,除非可汗本人托梦还阳, 否则没有人能得知答案。
阿波可汗虽然人老昏聩,但多年来他也维持了一个微妙的平衡,他的死同样让许多人蠢蠢欲动, 心生异念, 两位隋朝使者也随之从杀害二王子的嫌疑犯,摇身变为人人趋奉巴结的贵人。
龟兹美人过来讨好崔不去, 说明她耳目聪敏, 在她之后的几日, 西突厥大大小小的贵人络绎不绝, 前来拜访崔、凤二人, 只差没将营帐挤破,礼物更是堆积如山, 甚至还有羊羔牛犊之类的活物。
凤霄过来之时,便看见乔仙指挥大王子派过来伺候帮忙的突厥奴仆收拾行李, 崔不去则靠坐在一旁, 手里捧着杯奶茶,没精打采,比昨日看见还要憔悴一些。
“敢情昨日错过龟兹美人,竟让崔道长辗转反侧,连觉都睡不着?”他也不把自己当客人,没等主人邀请,便径自在崔不去边上坐下,拿过他面前的茶壶,也给自己倒了一杯奶茶。
奶是牛乳,茶是中原客商带来的茶叶,此时中原人喝茶流行放盐和八角等物,此地喝法却别有不同,在里头放了蔗糖,喝起来奶香浓郁,茶韵清甜,既提升又饱腹,别有滋味。
崔不去的确睡得不好,两眼之下淡淡青黑,眉宇间的倦意挥之不去,浓云一般萦绕不去。
虽然他将送礼拜见的人通通拒之门外,但难免有些不识趣的在门头吵嚷喧哗,加上他体内毒性未退,这两日每逢夜晚就格外难过,就连此时,也没了与凤霄斗嘴的力气,只淡淡道:“此间事情一了,我们这两日就启程回中原,你以为如何?”
凤霄无可无不可:“你是正使,自然你说了算,我此行只是来分功劳的,不会越俎代庖。”
他啪地一下打开扇子,正要扇风,余光瞥见旁边狐裘紧紧裹着的人,动作一顿,转而伸手用扇子挑起对方的下巴,幸灾乐祸:“你再瘦下去,没等回到京城,估计就要驾鹤西归了吧?”
崔不去挥开他的扇子:“我让他们去骚扰你,看你睡不睡得着?不过是因为有我在你前面挡着,说什么风凉话!”
崔道长虽然脾气不好,平日里好歹还能装装云淡风轻的样子,眼下这般情绪外露,可见身体病痛发作,的确到了难以忍受的地步。
凤霄将扇子一收,捏住对方手腕,不由分说把脉片刻,饶是他早有准备,依旧忍不住惊讶:“你这脉象又虚又乱,还能说话发脾气,简直是人间奇迹。”
“我过去二十多年,天天是这样的脉象,不过有时好些,有时更差些罢了。”崔不去不耐抽回手,畏冷地将狐裘裹得更紧一些,但白天一日日热起来,非但凤霄换上薄衣,就连外面的突厥人,也都脱去兽皮裘衣,营帐之内更是暖意融融,要不是凤霄有武功在身,他现在都该流汗不止了。“你先别急着走,今日大可敦母子必会上门拜访,请求结盟,你是副使,一起听听为好。”
若不是他这一说,凤霄都快忘了他们此行过来的目的,不是智斗玉秀,揭穿假可汗的真面目,而是代表隋朝与西突厥结盟,共同对付占据了大半个突厥的另一股强盛势力沙钵略。
说曹操曹操到,很快,外面果然有人通报,说大王子与两位可敦过来拜见隋朝使者。
这里是突厥人的地盘,他们本可直接进来,却学足了中原人的礼数,恭恭敬敬在外面等着,对方身份还是西突厥新可汗,这样的情势变化,不能不让乔仙感叹时移事易。
在得到崔不去的允许之后,大王子、大可敦、金莲三人,才次第步入帐中。
大王子甚至还右拳抵心,朝崔不去与凤霄躬身行礼。
“如果不是两位,我们恐怕现在还被那个恶贼蒙在鼓里,突厥还不知会乱成什么样,我代表整个西突厥,多谢你们的帮助,天大恩德,无以为报,两位有什么要求,只要力所能及,我一定会办到。”
崔不去:“大王子不必客气。”
凤霄哂道:“当日我们初来乍到,主动提出结盟,个个推三阻四,要么闭门不见,要么冷眼旁观,若没及时认出玉秀,现在恐怕死的就是我们了。”
金莲将凤霄的话翻译过去,听得大王子一脸尴尬,他虽然不赞同可汗在沙钵略和隋朝之间两边讨好的意图,但凤霄他们出事时,他也的确没有施加援手,如今被凤霄点破,不由脸上火辣辣的,很有些挂不住。
大可敦温声道:“我听金莲说,中原人有句谚语,叫羊圈虽然破了,但如果及时补救,可以防止以后还有羊走失。我们之前的确做得不对,所以今日特地来向两位使者致歉,还请你们宽宏大量,原谅我们,我们愿以最大的诚意,交好隋朝,永不背叛。”
世上没有永远不变的事情,就算现在大王子一心一意向隋朝靠拢,以后可能也会出现变故,但这些都与崔不去无关,他只要保证大王子这次想要结盟是真心的,并且能够在接下来的战争里襄助隋朝,就已经足够。
佛耳已死,玉秀重伤逃遁,大王子想要坐稳可汗之位,就得有个强援,举目四顾,除了隋朝之外,目前的确别无选择了。
没等崔不去回答,大王子便让人将盟书与印信都拿上来,当着他们的面,将言辞恳切的亲笔信一字字念出,又将蜡滴在盟书上,解下自己随身携带的宝石牛角,印上独特纹路。
金莲从旁解说道:“这是可汗信物,唯有大事要事,方可启用,此番大王子的确盛意拳拳,还请崔先生先看一眼文书,再作决定也不迟。”
崔不去接过来,还真就只看了一眼,就递给凤霄。
大王子只当崔不去还在生气,没有细看,心头有些不悦,忍不住道:“自我之后的新可汗,皆愿接受隋朝册封,崔郎君难道觉得,这样的条件还不行?”
这位大王子比他父亲聪明多了,他这两天没少向金莲打听隋朝的情况,知道接受册封,只是名分上如此,隋朝根本不可能当真过来驻兵,大权依旧掌握在自己手里,这样做反倒还能表现诚意,促进与中原朝廷的通商往来,要知道突厥贵族们,如今一日不可无丝绸瓷器,与隋朝关系越好,就越能从隋朝人手中得到更多的赏赐,给大王子用来收买人心。
不过古往今来那些附属国大多干这样的事情,大王子的行为也不算离奇贪婪,据崔不去对朝廷的了解,皇帝十有**是会欣然应允的。
崔不去道:“我看了,你说要亲自与我一道去隋都觐见,以示诚意,天子若知此事,定然大悦,待我修书一封,先发回帝都,奏禀君王,也好让礼部官员提前准备,迎接新可汗。”
说罢他又将盟书从头到尾背出,果然一字不差。
大王子这才知道人家压根不是没认真看,而是有过目不忘的本事。
他原本还有些疑虑,此时方是完全烟消云散,又行了个大礼。
“那一切,就拜托崔郎君了。”
武功比不过人家,放眼整个西突厥,也找不出一个崔不去这样的聪明人,还有什么好说的?
自然只能心悦诚服了。
有大可敦与金莲的帮助,大王子很快就压下部落之中的不同声音,继承新可汗之位。
崔不去等人受邀亲至观礼,俨然已是新可汗的座上宾,人人奉如神仙,不敢有半点不敬,与来时的风波频频,可谓天壤之别。
即位大典之后,新可汗就带着金莲,与崔不去等人一同启程,前往中原。
新可汗的母亲则留下来主持局面。
此行与崔不去他们来时不同,不仅多了一位突厥可汗,还带了浩浩荡荡一个车队,里面既有突厥侍卫,又有各式各样的礼物,可谓声势浩大,自然一路顺畅,也不可能再遇到什么危险。
为表结盟诚意,在崔不去的要求下,新可汗还放回了大部分原先因战争被掳去突厥的汉人百姓,这些人也都随行车队之中,不过他们肯定不可能跟去京城,崔不去准备在六工城就将他们留下安顿。
六工城的赵县令早已得了消息,亲自出城相迎,并带来天子的旨意。
上回崔不去与凤霄拿下且末城,传回京都,据说天子龙颜大悦,自然要论功行赏,崔凤二人受封乡侯,但当时他们来不及等到册封旨意,就又匆匆赶往西域,这次他们顺利交好西突厥,又把新可汗带回来,自然又是一桩大功,只不过现在消息还在路上,新的封赏没那么快下来,赵县令手里的旨意,依旧是上回册封乡侯,犒赏黄金的那一道。
“两位郎君一路辛劳,此行又立一大功,传回京城,天子必定又行赏赐,只可惜下官职责所在,无法跟随二位北上入京,只能备下酒菜,为几位接风洗尘,还请与我入城歇息!”
赵县令脸上的笑容比五月的牡丹花还要灿烂,他绞尽脑汁恨不能将自己十年读书所知道的溢美之词都往崔不去和凤霄身上扔,浑然忘了自己当时看着他们单枪匹马奔向且末城时,念叨“这俩傻子肯定有去无回”的话。
眼前这座边城,不及京城繁华十之一二,但到了这里,入了这座城门,才算真正进了隋朝管辖的地界。
且末城现在固然也算大隋城池之一,但那里久无管辖,就算骤然被纳入疆域,也还少了几分中原色彩。
凤霄能感觉到,进了六工城,崔不去一下子松懈许多,仿佛卸下重担。
一路上为了防止玉秀卷土重来,崔不去一直提着几分精神防备着,进了六工城之后,再往前必然还有隋朝军队护送,已经不必他再操心,于是直接病来如山倒,当晚连赵县令的洗尘宴都没参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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