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女生 完本 排行 书单 专题 原创专区
汀兰水榭 > 其他 > 乌衣巷 > 第二十二章 红烛歌楼

乌衣巷 第二十二章 红烛歌楼

作者:知夏 分类:其他 更新时间:2021-12-18 15:37:42

第二十二章 红烛歌楼

那老者在天子脚下生活,说得一口地道的官腔,只听他笑着说道:“指点谈不上,只是天子脚下的人,多少也知道些宫中隐秘事。这府邸打从桓老公爷过世后,桓娘娘心地慈善,不忍心家宅荒落,主动跟万岁爷说要把家宅献出来,赏赐给有功之臣。”

一旁几人都是啧啧称奇,连声道:“这位桓娘娘真是大方得紧,连自个儿家都能献出来。”那老者说道:“那有什么奇怪,桓娘娘嫁给了皇上,这天下还不都是桓娘娘家的了。”阿芳听了这话却很不舒服,忍不住插话道:“桓娘娘是妃子,皇上身边还有个正宫皇后娘娘呢。”那老者瞧了她一眼,见她衣饰不俗,想必是京中哪个贵人家的奴婢,也不敢多说,干笑了两声,打了个岔就过去了。那搭话的年轻人却不干了,追问道:“老伯别卖关子啊,这房子后来归了谁家?”

那老者却只是卖关子,低头啜茶不说话。阿芳不耐烦地道:“原也没什么稀奇的,这房子后来被皇上赏赐给琅琊王了。”琅琊王司马道子正是皇帝的幼弟,这里面的关节阿芳也是闲时听主人夫妇说起才知道的,原来自从桓温过世后,桓家原本在乌衣巷的宅子便空了下来,只余了一些仆人还在宅中洒扫。

恰逢司马道子封了琅琊王,要出宫开衙建府,李太妃借口琅琊王年幼,不肯放他出京去封地上,便只能在京中选地建府。然而选了几处地方李太妃都不满意,不是嫌地方太小,就是嫌距离远了,让皇帝十分头痛。桓妃善于奉迎得很,主动提出要将桓家大宅献出,李太妃哪有不乐意的道理?自是一口应承下来。这座王府建造十分了得,一切尽皆奢靡,用料用工昂贵,饶是如此,也建了整整三年才算完成。

那年轻人“哦”了一声,恍然大悟,可他身旁的白衣文士却皱眉道:“既然是建作王府,怎得又把檐头垂兽仙人都拆了去?”阿芳一愣,都拆了吗?她抬头一看,却见屋檐上趴着几个工匠,正在将檐角走兽一个个小心地拆将下来。她倒是一惊:“这是为何要拆?”那老者得意地笑道:“这下连小姑娘也不知道了吧?这里面的缘由老汉却是知道的。”

那年轻人显然脾气不好,有些不耐烦地催促道:“少啰唆,快点说来。”可他身旁的白衣文士却不动声色地走到这老者面前,笑着摇扇道:“我家少主性子急,还请老伯指点一二。”那老者觉得手头有硬物,约是银锭子,他心中狂喜,忙笑道:“好说,好说。”便将其中原委说给凉棚中的诸人听,“宫里的李太妃心疼小儿子——也就是咱们的琅琊王殿下了,按理说琅琊王今年才只有十三岁,离开衙建府还有三年,可太妃娘娘已将王府替他建好了,所谓可怜天下父母心,也不过如此了。”他感叹两句,见那年轻人等着不耐烦,忙又赔笑着说道,“好好,老汉不跑题。继续说这王府的事。说来也怪,自打这王府今年春天建好,咱们琅琊王便从马上跌下来,摔断了腿。李太妃心疼得不得了,可琅琊王脚上的伤还没痊愈,又生了场怪病,前段时间京里到处召名医,便为的这件事。这一桩一桩的怪事接二连三,饶是太妃娘娘也犯了嘀咕,是不是冲撞了什么才这样?结果你们猜怎么着,娘娘找钦天监一算,嘿,谁也没想到,居然是这座王府里有桓老公爷的煞气在,桓老公爷驰骋沙场,一辈子杀了多少人,他住过的屋子别人怎么镇得住?生生冲撞了咱们琅琊王的八字。”

众人听得瞠目结舌,那年轻人连声道:“还有这样的事?”那老者说道:“嘿,可不叫无巧不成书吗?咱们琅琊王醒过来,第一句话就叫嚷,不要住那大屋子,那里面有个白胡子老头。太妃娘娘心疼得不得了,连声道,罢了,罢了,这房子就不要了吧,这里的工程便也搁置了下来。有个西域做丝绸生意的富商听说了这事,域外之人不懂咱们五行八字的厉害,偏生不信这邪,竟花了重金将这房子买了去,说要改作个什么丰和楼的地方。”

这倒是连阿芳也没听说了,不由得啧啧咂舌:“竟有人能买得起这地方?”那老者失笑道:“姑娘,这就是你见识浅了,经商的人富可敌国,有什么买不起的?”阿芳将信将疑,却见一旁那富贵少年笑道:“这倒是实情,不过买个楼子而已,费不了多少钱,就是一般人多半怕麻烦,不肯与官府买卖地契。”他话音未落,他身旁的中年文士轻咳了一声,却打断了他的话,自是提醒他的少主不要暴露了身份。那富贵少年赶忙端起茶碗,遮掩过去,不再多言。阿芳奇道:“丰和楼是做什么用处的地方?”这下那老者笑得有些尴尬,并未言语,却忽听旁边一直不开口的那汉子冷哼道:“有钱是有钱,却也都是些民脂民膏,能做什么正经用途?总归是些花天酒地、糟蹋银子的地方。”

阿芳脸上一红,知道不是什么好去处,便也不多问了。又略坐了一会儿,阿芳心里惦记着主人的吩咐,也不敢久坐耽搁,便匆匆去往谢家。她进门轻车熟路,径直往后院而去,要见如今当家的咸亭侯夫人陈氏。但今日不巧,咸亭侯谢靖夫妇都不在家中,只有谢朗的妻子小郗氏在家。谢朗是谢蕴荣的弟弟,阿芳从前随女主人在谢家时与小郗氏也算熟识,她说明来意,只见小郗氏收下了书信,一口应承了下来:“等哥哥嫂子回来,我便把书信交给他们。”阿芳喜不自禁:“多谢二夫人。”小郗氏让人包个红包,便送阿芳回去复命。

小郗氏虽说要把信交给咸亭侯夫妇,但她素是个有心眼儿的人,怕大姑子有什么话让陈氏知道了,自己吃亏。她悄悄地用针挑了火漆,先将信读了一遍。这封信读完,小郗氏却陷入沉思,谢蕴荣嘱托的事确实是件大事,但这样的功劳若被哥哥嫂子抢去了,自己岂不是吃亏?她又想起远在广陵练兵的丈夫,心中更是愤愤,人家不用出仕,都有侯位可袭,只有她嫁的丈夫远在外郡,见一面都不容易。她忽然心念一动,这件事若是我来替姑姐办了,是不是皇后娘娘会承一个人情,让我夫君回京城来?小郗氏打定了这个主意,便决定把这封信匿了下来,只想贪这份功劳。

过了几日风平浪静的日子,京中却发生了不少事,但最大动静的莫过于出使长安的桓玄回京的事。皇帝下诏,百官出城迎接,建康城中一连几天都是热闹非凡。咸亭侯谢靖虽不出仕,但他身有爵位,夫人陈氏也有诰命,日日都要去宫里应卯,种种繁冗礼节,一时二人都忙得足不点地。这日晚膳时,小郗氏总算见到了谢靖夫妇,谢靖只问了几句寻常家事,小郗氏心里怀着鬼胎,有一搭没一搭地应付着兄嫂的话,冷不防忽听谢靖说道:“如今京里倒是添了一桩热闹事,新开了一个什么丰和楼,闹出来不少热闹事来。”小郗氏没听清楚,以为是问她话,忙道:“啊?什么丰和楼?”谢靖见她这样魂不守舍,倒有些诧异,还是陈氏替她解了围,笑着说道:“听说是间酒肆,无非是酒菜烧得好罢了,能有什么热闹?”

谢靖一哂道:“哪里是去吃什么酒菜的,听说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些胡人女子,妖妖冶冶,又是伴宴,又是歌舞,直如勾栏一般。曹太尉家老二不知抽了什么风,一连去了七八日,日日挥金如土的,他娘子气得去丰和楼大闹了一场,如今人尽是看他家笑话的。”陈氏一怔,叹气道:“曹家好歹从前也是驸马都尉,不比寻常富商,这么一闹真是颜面扫地,所以官宦人家断断是沾惹不得这些烟花之事的。”谢靖更是素来古板,愤然道:“先帝有严令,官员不得私入酒家,如今有几个还遵守着的?世风日下,全不成话。”

小郗氏听了半天,见兄嫂都是絮絮叨叨地说些京中之事,她心内五味杂陈。这样的热闹她从来沾不上边,如今丈夫不在京中,瞧见旁人夫妇一唱一和,她心中更添不快,找了个由头便退了出来,又想起今日是初一,便去小佛堂上了香。闷闷不乐地枯坐了一会儿,正在胡思乱想,忽然有个侍女急急忙忙地跑进来,叫道:“夫人,大……大夫人回来了。”小郗氏以为是指陈氏,不以为意地摇头道:“知道了,刚才见过了大嫂。”那侍女急得直摆手:“不……不是府里的大夫人,是您的姐姐,王家夫人回来了。”小郗氏霍地站起来,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是我姐姐回来了?”收到肯定的回复,她一时喜不自禁,也来不及梳妆打扮,只匆匆换了衣衫,便叫道,“备车,去王家。”

可那侍女却拦住她,有些吞吞吐吐:“夫人并不在王家住着。”小郗氏愣住,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我姐姐住在哪里?”

“在丰和楼。”

小郗氏愣在原地,父亲去世后,娘家早就败落了。但丰和楼是个什么地方?似乎有些耳熟。但她也顾不得问这么多了,便让侍女带路,先去往丰和楼。小郗氏许久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乍一出门,却见马车行了不久,停在了一处人声鼎沸的地方。小郗氏扶着侍女下车一看,眼前却是乌衣巷口,不知何时竟然起了偌大一座三层的酒楼。只见重檐阔厦,碧瓦蔽日,酒楼的八角都缀着琉璃走马灯,种种玉帛堆砌,处处繁花盛开,竟是堪比宫城的气派,楼前有一处牌匾,却是她颇熟悉的字体,正是她姐姐的手笔,极隽秀的三个字——丰和楼。

眼见着楼前人群穿梭,许多衣饰华贵的达官贵人出入其中,远远望去也瞧不清什么,只瞧见满眼繁花似锦,小郗氏心念一动,忽地想起兄嫂的话来,再仔细瞧去,只见楼中似乎更有不少俏丽女子身着各色衣裙穿行其中,果然印证了谢靖的话。小郗氏仔细瞧去,只见那楼前有一个身着绿裙的年轻女子,瞧起来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却生得十分美貌,肤若凝脂,眉目如画,小郗氏一时竟瞧得有些痴了,还是那侍女拉了她一把:“咱们夫人就住在后面。”

小郗氏心中不由得暗自盘算,姐姐怎么会在这样的地方?她一时猜测不透,跟着带路的人一路行去,绕过了前面人声鼎沸的楼堂,又穿过了一处花园,终于到了一处清静的小院落前,她一眼便瞧见姐姐郗道茂站在门外,正与人说着什么,小郗氏眼眶一红,留神瞧去,只见姐姐一身素色衣裙,衣衫淡雅,身形消瘦。

分别了三年,生死不知的亲姐姐回来了,不管之前有多少小小的怨怼,有多少隐约的忌妒,小郗氏见到姐姐的那一瞬时,眼泪一下子就落了下来,哭道:“姐姐,你去哪里了?怎么连封信也不送给家里?”

“我随桓小公爷去了长安。”郗道茂回头瞧见妹妹,倒并不惊讶。

“长安?”小郗氏一怔,随即又哭了起来,紧紧地拉着姐姐的手,哭道,“这三年里,我和相公,还有姐夫,我们都在找你,我们找遍了各处地方,却都没有你的音信。你可知道我有多担心你。阿爷听说找不到你了,气得一病不起,去年元日便故去了。”听到父亲去世的消息,郗道茂显然是动了真情,也有些感怀,轻轻拢了拢小郗氏的鬓发,慢慢说道:“傻妹妹,别哭啦。姐姐不是好端端地在这里了吗?”

小郗氏从头到脚地打量了姐姐一番,却见姐姐面上带着一分浅淡的笑意,就这样站在自己面前,这三年未见,岁月却并未在她面上留下痕迹,她身着一件宁绸裙,妆颜素淡,却比三年前更见几分沉稳明媚。小郗氏又向她身后打量过去,只见有不少下人将箱笼搬到内屋里去,她又是一呆:“姐姐,你好不容易回来了,就住在这里吗?”郗道茂不说话,却点点头。

“这是什么地方?”

“这是从前的南郡公府。”郗道茂笑道,“前面临街的几间都被拆了,索性便建了座丰和楼。这后院倒还保留着原来的样子,我图这里清净,就住了下来。”

一听这里果然就是丰和楼,小郗氏顿时急了起来:“这里怎么住得下去?”饶是她再不知事,也明白这是个什么地方了。偏偏郗道茂倒淡然得很:“这里如何住不得?”

小郗氏想劝她回家去住,可她想起王家现在的情形,哪里还开得了口。反倒是郗道茂主动解释道:“这是桓小郡公结交的一位朋友置办下的产业,前面是处酒肆,养了些歌舞姬人,虽然吵闹些,但都是些清倌人,也不算什么污秽的地方。这后面更是清净得很,妹妹休要担心。”

小郗氏的面色稍和了些,将信将疑问道:“果然是清倌人?”郗道茂不想再纠缠这个话题,便岔开说道:“公主是住在王家,还是……另起了府邸?”

“是住在王家的。”陡然听她直接提起这个话题,小郗氏不免有些紧张,小声说道,“姐姐走后不久,宫里就有旨意替公主赐了婚。本说要给公主另起一座府邸,后来说是内府拿不出银钱,便耽搁了下来,最后公主还是住到王家去了。”

郗道茂点点头,目光却漠然得很,小郗氏觑着姐姐的脸色,小心翼翼地又补充了一句:“玉润没有和他们住在一处,听说是随着王家的老夫人住着。”玉润是郗道茂与王献之的独女,听到女儿的名字,郗道茂难得地眼底露出一丝依恋之色,点头道:“这样也好,我过几日去接玉润回来。”小郗氏张了张口,刚想说点什么,却冷不防听到身后有个女子的声音欢快道:“玉润是郗夫人的女儿吧,我们快去接她来同住。”小郗氏回过头来,却见适才门口见过的那个绿衫女子俏生生地站在她们身旁,扬着一张小脸,笑起来色若春晓,真真是明艳动人。

许是留意到小郗氏的注目,郗道茂十分亲昵地拉过那女子,笑道:“娀英,这是我同你提起过的我妹妹,你过来见见吧。”娀英笑着凑了过来,向小郗氏行过礼,笑嘻嘻说道:“娀英见过谢夫人。”小郗氏瞧清了她的相貌,见她肤白如玉,面目如画,正是适才楼上那位丽人,如今面对面站着,更觉是少见的丽色,又见她眼眸间有点碧色,更不由得一怔。娀英未留意到她神情的变幻,笑着说道:“夫人,今晚有歌舞可看,您留下来一同瞧瞧吧。”

小郗氏本想回绝,可她眼珠一转,在娀英身上停留片刻,忽地起了个念头,欣然道:“好,好。早就听说这里的歌舞京中风雅一时,我是定要开开眼界的。”

娀英大是高兴,忙道:“夫人能赏光真是再好不过,给您留最好的雅间。”小郗氏笑道:“还是沾上姐姐的光,不然哪有这等眼福?”郗道茂没有作声,只瞥了小郗氏一眼,好像看到了她心里去。小郗氏见她们还有话要说,便知趣地先找了个屋子歇了下来,心里却盘算起自己的事。

等小郗氏走了,郗道茂便问娀英道:“这个月收支可还过得去吧?”

“何止是过得去而已。”娀英拊掌笑道,“苻侯爷是个会算账的,他花大价钱盘下的这处产业实在眼光独到得很。本以为他定下天价的酒宴价码无人敢问津,可没想到日日这样爆满,再加上郗夫人写的好戏码,每天晚上简直如销金一般,各类赏赐络绎不绝,昨日我算过账了,只这一个月便足够侯爷收回本了。”

却原来丰和楼最大的招牌不在酒菜,而在每晚上演的一折戏码,日日都不相同,故事却是相连的,这样一日接一日地演下去,这自然引得看过的人还想再来,没看过的人闻风而动,丰和楼的声名不出几日,已经红遍了京城内外。而每日上演的戏码,正是郗道茂亲自捉刀,写了出文姬归汉。这故事本就近得很,又是缱绻故事,更易让观者唏嘘不已。郗道茂本就博学,诗文又佳,写这等戏码不过小菜一碟罢了。

“你也是个会算账的。” 郗道茂一指她的额头,笑道,“你唱得也不输于小曲儿,怎不肯上去替她唱两日?”原来这出文姬归汉挑大梁演文姬的正是小曲儿。原来他们回程之时,路过司州,苻宏亲自去请了东阳王苻城,让他军中杜神医替小曲儿治伤。可到了司州,却听闻杜神医已不在此地,而是辗转去了襄阳。东阳王苻城十分意气,亲自写了封书信,让他们去襄阳求医。

等到了襄阳,果然寻到了杜神医。这神医着实名不虚传,只诊治了几次,小曲儿便能下地走路了,为了除她面上疤痕,杜神医便让他们住了下来,这一住就是一年,临到走时,小曲儿面上黥痕全消,不仅不见半点痕迹,皮肤娇嫩更甚往昔。他们几人这才辞别了杜神医,辗转南下。

小曲儿恢复了容貌,一改往日颓废,大有脱胎转世为人之感。郗道茂写好了词曲,小曲儿自告奋勇便要来唱。说来也奇,她天生一副好嗓子,初一登台便艳惊四座,余音绕梁,三日不绝,博得了满堂彩。她一连唱了十余日,嗓子也快哑了,但小曲儿却很有一股拼了命的劲头,还是日日撑着上台,娀英不愿意抢她风头,笑道:“我怯场得很,在下面唱唱还行,真要上去唱,吓得腿都软了。”郗道茂也不迫她,只笑道:“罢了,再让小曲儿唱几日,要是她真唱不了了,再想法子。”娀英笑着问道:“郗氏,我们什么时候去接玉润过来?”

适才在小郗氏面前说得信誓旦旦,可真要让她去接女儿来,郗道茂却有些迟疑,她怔了怔神,半晌方道:“不着急,等几日再去。”娀英眨巴眨巴眼睛,她有些想不明白,在襄阳时,郗道茂那样想念女儿,做梦都会念着玉润的名字,为什么回来了却不去见了?郗道茂看出了她的疑惑,但她显然不愿多提,只笑着对娀英说:“刚才我好像瞧见阿贞拿了封信来,好像是长安寄来的,是不是给你的?”

“真的吗?”娀英顿时眼睛亮了。郗道茂点点头,又故意迟疑道:“该不会是三太子寄来的吧?”娀英哪里还顾得上别的事,脸上染了一层红晕,赶忙像只燕子一样飞奔着去找阿贞了。

望着她欢快的背影,好像连脚步里都是雀跃的音符。

不易察觉的,郗道茂的面上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阴霾。少年不知愁滋味,何况是这样如花一样盛放的年纪?等到她知道愁离的滋味时,大概又是一番境况了。

去时,是苻宏亲自将她们送到了司州,又从司州到襄阳,这才回长安去。也不知苻宏用了什么法子,在襄阳替小曲儿治伤的那一年里,秦廷撤回了对桓小郡公的追捕,不仅如此,甚至天王苻坚还册封桓小郡公为大秦宏德公。所幸桓玄年纪虽小,却很识大体,坚决辞去了苻坚的封赐。东阳王苻城十分钦佩桓玄的人品,又派人将他们送回建康,至此这趟出使终算圆满。

想到这里,郗道茂轻轻地叹了口气,离开襄阳时,她和桓玄都是日夜盼望愿意回南边的,小曲儿是可回可不回的,可是娀英呢?谁都能看出她对三太子一片深情,为什么三太子没有留下她,还是送她回来了?而他们临行之时,苻宏并没有前来送行,只差了苻阳随她们一起回建康。

回建康后,桓玄得到了皇帝的奖赏,派去江陵做太守,在建康只短暂地待了几日便走了。所幸苻阳早已买下了丰和楼,作为她们的住处,又雇了与娀英熟识的常掌柜父女来做菜。郗道茂想起临别时苻阳语义不明的话语,本能地觉得这次回来,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可娀英一门心思沉浸在一片爱恋之中,情感冲昏了她的头脑,她哪里还有分辨是非的能力?罢了,过一日是一日吧。

她胡思乱想着眼下的情景,又想起女儿来,眼下女儿住在王家,跟着公婆,总好过跟着自己。丰和楼是个是非之地,名声总归是不好听的,适才妹妹小郗氏的眼神也说明了一切,万不能把女儿也拉来同住,白白地坏了她的名声,耽误她的前程。

唉,再忍耐些时候,等银钱攒够了,带着女儿找个没人认识的地方去住吧。

这个瞬间,她忽然想起苻阳的一句话来:“女人总不能一辈子靠着旁人的。夫家再好,也不如自己手头有些银两踏实。”苻阳这人说话总是没个正形,着三不着两。可她此时想起苻阳略带些痞赖的神情,忽然有些淡淡的涩意。郗道茂的唇角浮起一抹笑意,在长安的日子就好像昨日一样清晰。

娀英去找阿贞时,信已经不在阿贞手里了。阿贞是个老实姑娘,这几年在建康生活,一口汉话愈发流利:“我正要去找姐姐,信却被小曲儿拿去了,说是自会转交给你。”娀英面上一红,又怕小曲儿拿她打趣,但苻宏的来信总算抵过了一切的顾虑,她还是去找小曲儿讨信。

丰和楼正中别出心裁地隔出了一处水榭,风动水帘,四面勾栏,中间的戏台高出水面数寸,更衬得如在仙境之中。水榭之中四五个女子围簇着一个宫装女子,却正是小曲儿,只见她手中持一枝梅花,也不用琵琶,只一支箫悠悠地低咽,小曲儿和着箫声正曼声唱道:“四时万物兮有盛衰,唯我愁苦兮不暂移。山高地阔兮见汝无期……”

小曲儿的歌声轻柔,低沉中却别有一种厚重的力量,听起来动人心魄,唱念做打,无不求精,举手投足间活脱脱便是刚刚归汉的蔡文姬。娀英静静听她唱得声情并茂,心中感喟,不免泪盈于睫。小曲儿唱了半出,略有些累了便歇一歇,一侧眸却看到娀英站在外面,赶忙奔了过来,笑道:“姐姐来得正是时候,快瞧瞧我这出唱得如何?”

“唱得极好。”娀英赞道,“不辜负这样好的词曲。”小曲儿面上一红,微有得色,转头对娀英身后的阿贞说道:“将这梅花换一枝来,这枝练得久了,有些发旧。”阿贞忙应承下来。娀英奇道:“这样的天气,哪来的梅花?”小曲儿笑着将手里的梅枝递了过去:“姐姐你瞧瞧,这梅花做得像不像真的?”娀英接过细看,这才发现这梅枝竟是用缎子缠的,花瓣皆是薄如轻纱的锦缎所染,花蕊缀了珍珠,难怪瞧起来这样的逼真,她不由得啧啧称奇:“这样的梅花从哪里买来的?”

“市面上哪里买得到?”小曲儿捂唇扑哧一笑,小声道,“这是宫里的东西。”

娀英大吃一惊:“宫里的东西?”

小曲儿却满不在乎:“曹公子听了我几日的戏,说我唱的什么都好,只有手里的梅枝太不应景,便从宫里拿了这缠枝堆绢的宫花来,他送了好些都堆在库里,说只要我要用,随时去取就是了。”

“曹公子?”娀英微微皱起眉头,却见小曲儿面上微有得色地说道:“就是淮南侯府曹家的小公子,他说他祖母从前还是位公主呢!”

娀英听说是这个曹家,不由得有些担忧:“曹公子听说日日都来丰和楼听戏,他家里的娘子却是不依的,昨日还来闹过一场,你怎能收他的东西?”

“他家娘子便是个母老虎。”小曲儿一哂道,“我只管唱我的戏,曹公子愿意日日来花银子,又有什么法子?”

“你可别招惹她,”娀英想起郗道茂的话,大是焦急,“听说他曹公子的妻室可是个有名的厉害角色,上次闹得你还不够难堪?你暂避她些风头,将这宫花退回去吧,可别落了闲话。”

“我们开门做生意,来的都是客,能有什么闲话?”小曲儿却很是不悦,俏脸一板,一双黑白分明的星眸瞥向了娀英,轻声道,“难不成是姐姐见我日日在台上唱,出了风头,心里有些不高兴了?”“你说的什么话?”娀英很是恼怒,当即放下了脸色,“我们同从长安回来,情同骨肉,你说这样的话,却把我当什么了?”

小曲儿见娀英真有些着恼了,心里也有些发慌,赶忙赔了不是:“姐姐,是我糊涂。你和郗夫人从长安救了我回来,又替我治伤,我不该这样子胡言乱语。”

“你知道自己是胡言乱语就好。”娀英强忍着心中的不快,自己几次三番救她,她却还是这样不识好歹。小曲儿很会瞧人颜色,她小心翼翼地抬头觑了觑娀英的神色,见她面上如笼了一层寒霜一样,赶忙讨好地说道:“姐姐,邓姑娘从长安寄了信来,我正想送去给你呢,你要不要看?”

“是均荦寄来的信?”娀英奇道,只见小曲儿从怀中摸出一张薄薄的信笺,献宝一般双手奉到娀英面前。

娀英到底是有些失望了,她展开信笺,却见正是均荦一笔娟秀的蝇头小字,自她们走后,长安发生了不少事,六太子没有性命之危,但治好伤后,一条腿却废了。上个月慕容贵妃生了场急病去世了,苟皇后受了重重的责罚,恐怕慕容贵妃的死与她难脱关系,但到底是有几个儿子在的,苟皇后虽没有被废位,却独住在偏殿里,形同被废。看着均荦笔墨下的字迹,好像她正面对着自己不动声色地说着别来的情形。

闻知了慕容贵妃的死讯,娀英深深地透了口气,眼前忽然浮现出那个女人艳丽的面容,还有那双微微含笑的眸子,与记忆中的面容重叠在一起,亦深深地印刻在娀英的脑海中。死了好,死了到底是个解脱。某个瞬间,娀英忽然想起了舅舅,若他知道那个人的死讯,是伤心多过欣慰,还是会欣慰多过伤心?

她顺着信读了下去,果然后面又提到了慕容垂,只是寥寥几笔,均荦说他离开了长安,去了平阳赴任。娀英心里暗地啐了一口,又随即想到,不知道慕容暐如何了?可从头至尾,均荦也未提慕容暐半个字。

一直到信末,均荦才提起了一句,三太子要去南边了。

娀英捏着信笺的手微微一抖,心好像要跳出腔子,他要来了?

小曲儿在旁觑着她的神情,好奇地问道:“姐姐,信上写了什么?”

“慕容贵妃死了。”娀英简短地说道。

小曲儿愣了愣:“是皇后下的手?”

“大概是吧,谁知道呢?天王也没有把皇后如何,只是让她移居了偏殿。”

小曲儿咬了咬牙,面上闪过一丝复杂的神情:“不管她做什么,天王都不会废她的。”

娀英有些讶异,但很快明白了她的意思,拍了拍她的肩:“别想了。我们已经离开那个地方了。”

“是啊。”小曲儿自言自语地嘀咕了一句,“已经回不去了。”

目录
设置
设置
阅读主题
字体风格
雅黑 宋体 楷书 卡通
字体风格
适中 偏大 超大
保存设置
恢复默认
手机
手机阅读
扫码获取链接,使用浏览器打开
书架同步,随时随地,手机阅读
收藏
换源
听书
听书
发声
男声 女生 逍遥 软萌
语速
适中 超快
音量
适中
开始播放
推荐
反馈
章节报错
当前章节
报错内容
提交
加入收藏 < 上一章 章节列表 下一章 > 错误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