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过半,戚浔刚从院子里出来便碰上周蔚,周蔚手中捧了?两个散着热气的面饼,塞给戚浔一个后道:“临江侯世子天还没亮便启程回京了?!”
戚浔一边吃饼一边问:“少卿大人呢?”
“在祈然那。”
戚浔脚下?方?向一转往东边馆舍去,又囫囵不清的道:“世子早就想回京了?,走便走了?,反正以后咱们?也不打照面了?。”
她不放在心上,待走到祈然厢房前,一张饼已下?肚,待拍拍手进门去,正看?到宋怀瑾在对?祈然说话,他道:“杨斐已经死了?,凶手也已经招供,当年?那件事?虽过了?十二年?,可你?那时是带着随从的,杨斐、余鸣,还有辛原修,从他们?身上也照样查得出来,我劝你?还是老老实实的交代,免得遭罪。”
祈然脸上仍裹着棉布,乍一看?有些吓人,他伤口疼的冷汗直冒,心底一阵怕过一阵,不过一夜功夫,杨斐竟死了?,凶手纵然被抓,可当年?的事?果然也抖落出来,他还不知自?己能?不能?活命,却?知自?己仕途已断送。
祈然心底一万个恨,他紧紧闭上眸子绝不开口。
宋怀瑾早先还敬着这位工部侍郎,看?他如此,便觉了?然,于是冷冷一笑,“看?来你?是打定主意不开口了?,无碍,待回京之后,自?然有法子让你?开口。”
他也不再多说,看?着一旁叫冯琅的大理寺差役道:“现?在开始,你?亲自?看?着。”
冯琅应是,宋怀瑾这才起身出来,走出寝房瞧见戚浔,他迎上来道:“今明两日都没你?的事?,你?只需将?验状整齐,回京之后好过堂。”
戚浔往祈然卧房瞥了?一眼,“这位如何处置?”
宋怀瑾冷哼一声,“眼下?半死不活的,暂不动他,等回京先送入咱们?地牢过两天,等圣上有了?命令,多半要转入天牢的,有的是苦头让他吃,到时候自?然会开口。”
戚浔已入大理寺一年?,知道流程,“那咱们?后日回京?”
宋怀瑾颔首,“回京将?此案了?了?正好过年?。”
他们?来驿站已有七日,说起来案子破的并不慢,只是徐栎太过狡猾,辛原修几个在他们?眼皮子底下?被杀,叫众人有些气闷,而如今徐栎作案过程清楚,该寻到的物证齐备,人证口供记录完,便可带着所有人一道回京定案。
接下?来两日,宋怀瑾带着大理寺一众差吏寻证齐备,临走前一天下?午,将?吴霜的尸骸埋进了?老吴家的坟地里,徐栎戴着镣铐在坟前上了?香磕了?头,饱睡一夜,跟着大理寺准备好的车马一道启程回京。
此番除了?祈然之外,吴涵和刘榭,以及余鸣几人的小厮、驿丞刘义山,亦要回京过堂作证,因此返程队伍浩浩荡荡,又因祈然重伤在身,走的并不快,头日从南下?的官道而上,翻过雁行山,日暮时分?在雁行山另侧山脚下?的农家里歇下?。
第二日早间飘了?雪,便走的更?慢,幸而京城西北的玉山下?还有一处官驿,此处官驿狭小,亦多为换马之用,他们?挤着入住,到也比睡在马车上强。
可也着实太挤了?,得知打地铺都逼仄,晚间用饭时周蔚忍不住咕哝,“此处距离京城也就大半日路程,我听闻这玉山早些年?还有皇家行宫,按理说此处应该不会这般荒凉才对?,怎么周遭连个客栈也无。”
驿站狭小的厅堂里摆了?两桌,宋怀瑾、吴涵几个主官坐一桌,剩下?的差役都挤在另一桌上,他说完这话,桌上的笑谈忽的一静,谢南柯望着他,“你?不知这玉山的事??”
周蔚并非京城人士,家中富庶,为了?让他有个前程,便给他捐了?个大理寺的差事?,他与戚浔一样入大理寺一年?,还不知这玉山有何传奇。
谢南柯又问戚浔,“你?知道吗?”
戚浔正在扒饭,闻言好奇的道:“我不知啊,有何古怪事?说来听听——”
谢南柯便道:“早些年?听闻此处还是繁华热闹的,玉山上是皇家行宫,寻常百姓上不去,可这山下?也多有美景,到了?春夏游人如织,直到十五年?前的瑶华之乱。”
周蔚一见果真有故事?,还和皇家有关,立时竖起了?耳朵,“瑶华之乱是什么?”
“这玉山上的行宫叫瑶华宫,这瑶华之乱也是由此而来,十五年?前,也就是建元十八年?的上元节,先帝爷带着后宫嫔妃和几位皇子,以及四品以上朝官宗亲们?来瑶华宫过节,就在那夜的宫宴上,当年?的二皇子殿下?离奇身亡——”
众人禁不住倒吸一口凉气,金尊玉贵的天家皇子怎会死了??
“当年?二皇子殿下?乃是孙皇后嫡出,本要被立为太子的,他一死,自?然让先帝爷震怒,当时高品阶的朝官们?都在,先帝爷立刻封了?玉山,让三法司彻查,彻查后,却?掀起了?京城里的腥风血雨。”
“二皇子的死和当年?的四殿下?有关,四殿下?为陆贵妃所出,在他身后帮忙的,有他外祖父安国大将?军,还有他的姑丈长肃侯宁樾,还有他的老师,当年?的永信侯卫旸,这三家子联合起来,想害死二殿下?扶持四殿下?做储君。”
“我朝最忌讳的便是天家血脉相残,先帝爷大怒,当下?召回了?当时还在北边的临江侯傅韫回来,我适才说的这些人,四殿下?和陆贵妃被赐死,安国大将?军陆氏被诛了?九族,永信侯府和长肃侯府被诛了?三族,说是血/洗/京/城都不为过。”
这是十五年?前之事?,当年?在座诸人皆是垂髫孩童,自?是记不清了?,唯独年?长些的王肃还有些印象,“我还记得那时候京城朝官大换血,好些人家怕被连累,举族都迁了?出去,当时大半年?京城里都人心惶惶的。”
“咳咳咳——”
宋怀瑾忽然咳嗽了?几声,他转眸看?向他们?这一桌,“吃饭就吃饭,好好的嚼这些舌根,这些事?也是容你?们?胡说的?”言毕又对?吴涵几人笑笑,“底下?人不懂事?,让大家见怪了?。”
谢南柯和王肃说的兴起,语声越大,叫邻桌几人都听了?见,吴涵闻言摆摆手,“不妨事?,都十五年?过去了?,也不算什么禁忌了?,今上圣明,广开言路,前岁还大赦天下?,这些旧事?也没什么不能?说的。”
刘榭在旁深长道:“说是能?说,不过回了?京城还是小心些,当年?身故的二殿下?到底是今上的亲兄长,且别人忘了?这件旧事?,太后和忠国公府却?不会忘,这些年?还在追查旧案呢,还是要谨言慎行,谨言慎行。”
宋怀瑾连连应是,又瞪了?谢南柯几人一眼,谢南柯连忙收声用饭,再也不敢说了?,直等几位主官用饭完离开了?厅堂,周蔚忍不住拉着谢南柯问:“这案子当年?不是了?了??太后和忠国公府怎还在追究?”
谢南柯低声道:“当年?事?发突然,先帝爷也是雷霆手段,不过陆、卫、宁三家也是多年?的根底,哪里会心甘情愿的伏诛,听说他们?大人被扣了?,家里的小辈却?都出逃了?,当年?拱卫司派了?不知多少人手去追,后来只将?宁家的小辈追了?回来,陆家和卫家的小辈,至今还潜逃在外,如今十五年?过去,也都长成二十来岁的人了?。”
周蔚道了?一声“难怪”,一转头,戚浔也听得津津有味,周蔚便道:“听见没,这么大的案子,比咱们?见过最大的都要骇人,也不知咱们?有生之年?能?不能?见到这般大案。”
戚浔没忍住横他一眼,“咱们?可千万别碰上这样的案子,免得一不留神掉脑袋!”
戚浔已用完了?饭,此时起身朝外走,出了?门却?是天寒地冻,她赶忙拉紧斗篷回为她安排的寝屋去,周蔚跟在她身后,“怎就掉脑袋了??当年?这案子也是三法司办的呀!能?办天家的案子,还能?发落王侯将?军,这多威风啊!”
戚浔走到屋门外,一边开门一边道:“天家的案子,哪是外人查的清的?倘若知道了?不该知道的,可不就得掉脑袋?”她进的门去,也不给周蔚再说话的机会便将?门关了?上,“明早卯时启程,睡你?的去。”
周蔚切了?一声,摸了?摸差点撞上门板的鼻尖,转身走了?。
戚浔褪下?斗篷搓了?搓手,就着不多的热水洗漱后便缩进了?被窝里,窗外寒风呼号,越是年?底,越是天寒,如今近了?京城,她忽然挂心自?己养的那只草王八有没有冻死,随后又想,千年?的王八万年?的龟,便是她死了?,那草王八也不会死,深吸几口气,戚浔呼吸绵长的睡了?过去。
第二日一早,众人踏上官道直往京城而去,行了?大半日,在黄昏时分?近了?京城南门,离得老远,便觉巍峨的城池气象慑人,待到了?城门之前,宋怀瑾亮出大理寺的腰牌,守城的护卫军稍加检查便放行。
众人经过昏暗的门洞入城,入目便是熙熙攘攘的繁华景致,戚浔催马走在队伍中间,缓缓经过御街上辅街,一路往坐落在皇城根南侧的大理寺衙门去,到了?衙门已是天黑时分?,其他人押解嫌犯入地牢,吴涵和刘榭则自?有去处,宋怀瑾与他们?约定好过案时间,又安排刘义山这些证人住进大理寺的值房内。
直到戌时过半,宋怀瑾才一口气给了?戚浔三日大假,戚浔高兴的谢了?恩,出门翻身上马,趁着初临的夜色,在一路阑珊灯火里回了?城西安宁坊的戚宅。
这座宅子只有两进,坐落在寻常百姓簇拥的安宁坊里,不寒酸也不富贵,是她师父仵作程佑安死前留给她的一点薄产。
她无父无母一介孤女,还是个罪族之后,当年?拜师后很?是勤恳,对?程佑安也极是孝敬,后来她靠着聪明机灵,又肯下?苦功,验尸之术青出于蓝,帮着程佑安解了?数次难案,程佑安对?她既赏识又怜惜,死前将?这小宅予她,也算给了?她安身之处。
开门进院,系马,院子逼仄狭小,空荡荡的也无景观,待进了?上房,屋内多日未烧地龙,更?是冷的冰窟窿一般。
戚浔点灯,第一时间便去寝房看?她养的草龟,这草龟她养了?五年?,跟着她从洛州到京城,程佑安死后回洛州安葬,这草龟便是她在京城最亲近之活物。
草龟一动不动趴在瓷盆里,戚浔伸手戳了?戳,见它脑袋一缩她才松了?口气,起身换身衣裳,去厨房生火烧水,利落非常。
待喝上一口热茶,戚浔才松活的呼出口寒气,她干的活计虽劳苦,可闲暇时,她也不愿亏待自?己身子,她煮了?碗热面,小口小口吃完,又烧了?整桶热水好好沐浴,等肚里身上都暖和起来,才觉得自?己焕发了?生机。
她与草龟说了?几句话,草龟也不搭理她,她嗤了?一声,上床榻便坠入了?梦乡。
一人独居也无事?可干,她虽得了?宋怀瑾赏识,却?也不敢马虎,只歇养了?两日,第三日一早便又回了?衙门,时至年?关,衙门里众人都在忙活,待一问,便知祈然在大理寺地牢里交代了?,她心底微松,又在衙门里做些打杂的活儿。
案子查出真相,其后的程序便用不上仵作,戚浔每日去衙门应卯,所幸年?前也未有新案子送来,到腊月二十九这日,芙蓉驿这桩案子彻底有了?定论?。
衙门后堂里,宋怀瑾对?办案子的几人道:“此番这案子办的不上不下?的,所幸凶手抓到,十二年?前的旧事?也一并查清了?,如今已定了?刑,徐栎刑期定在年?后,祈然昨日便被送出京城流放关外了?,如今这般天气,只怕路上活不成。”
祈然重伤未愈,可建章帝大怒,三法司自?然不会给他养伤的时间,人还是往北去,路上严寒可想而知。
戚浔得知结果松了?口气,这一案落定,众人也可过个好年?,这日与众人道别时便互提前恭贺新禧,待她回了?自?己小院,也里外打扫了?屋阁,又采买了?些红纸剪了?福字贴上,大年?三十这日,买了?糖糕酒肉,也算过了?个安稳年?。
年?后仍是沐休,戚浔替程佑安拜了?两家旧友,至初五这日才去衙门应卯,刚进衙门大门,周蔚便兴高采烈的迎了?上来,他虽非京城人士,可因他在京城就职,家里为他买了?宅邸,今年?过年?更?是举家入京城团员,他这日着了?新袍,看?起来格外清秀俊朗。
“戚浔,你?可听说了?!”
戚浔一脸莫名,“听说什么?”
“幽州大捷!西凉这次大败了?!”周蔚兴奋的说,“原来世子早前回京之时,战事?大局便已定了?,只是他受了?伤不得已提前回来!”
“大年?初三晚上,捷报送入京城,一同送来的还有西凉请求议和的国书,陛下?大喜,当天晚上便着礼部商量让临江侯世子袭爵的事?,赏赐送了?几大车,临江侯府门前的大街都堵住了?,好多人听见信儿也纷纷去送礼恭贺!”
戚浔拧眉道:“你?是如何知道的?”
周蔚道:“我也去看?热闹了?呀!”
戚浔一阵无奈,“那我们?要议和吗?”
戚浔不关心临江侯府如何,可大周战场得胜,彰显国威,百姓少受战火之苦还是极好的,周蔚道:“不知道呢,朝堂之上还要议论?,少卿大人必定知道。”
戚浔摇了?摇头,与周蔚一同去了?值房,这几日衙门里清闲,也不见宋怀瑾人在何处,戚浔便帮着文吏们?整齐去岁的公案文书,主簿和文吏们?早与她相熟,而她次次帮忙,众人对?她更?颇为喜爱,寻常人不得入的文书库房也不限她出入。
戚浔这般消磨了?几日,京城里幽州大捷的消息传的越来越盛,只是是否议和,朝堂之上仍未商量出个章程,到了?初十这日,宋怀瑾在衙门露面,年?初刑部又送来几桩公案,皆在京城之外,宋怀瑾点了?人手去查,并未用得着戚浔。
戚浔是闲不住的性子,可差事?用不着她,便也散漫了?两日,这日正月十三,戚浔快到午时才去衙门应卯,她刚到衙门之前,便见周蔚在门口左右张望,看?到她来,忙不迭迎了?上来,“你?终于来了?,再不来,要治你?玩忽职守之罪!”
戚浔莫名,“怎么?有案子?”
周蔚眼底闪着兴奋的明光,不住的点头,“是,不仅是案子,还是大案,刑部和大理寺一同查办,你?是大理寺仵作,刑部的主官点你?验尸!”
戚浔觉得哪里有些奇怪,还未问出口,周蔚已贼头贼脑的道:“你?猜,这次来的刑部主官是谁?”
戚浔想了?想,“是尤侍郎?”
戚浔是见过刑部侍郎的,可没想到周蔚摇头,“不不不,尤侍郎另调别用了?,刑部侍郎换人了?——”
说话间,二人已至衙门正堂之前,堂内或站或坐有数人,戚浔的目光不自?觉被一道披着白狐裘斗篷的身影吸引,而更?吸引她的,却?是那人坐着的轮椅。
她脚下?一顿,只觉匪夷所思,周蔚这时揭谜道:“想不到吧!是傅世子!他如今暂任刑部侍郎之职,这次的案子,便是他来督办!”
戚浔扯了?扯唇,是,她是没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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