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一袭盛装, 雍容华贵,又因紧皱得眉头显出几分迫人之威,她至崇政殿外, 未等通报便进了殿门,驸马秦瞻跟在她身后,安静沉默得像个影子。
她快步走到御案之前,开口便问:“陛下, 傅玦当真已经认了?”
建章帝眉眼间满是疲色,“不仅认了, 还说要豁出一切令朕彻查旧案!”
建章帝说完, 不着痕迹地打量眼前二人。
长公主比他年长两岁, 幼年极受先帝宠爱, 她学识智谋皆不输男子,在未被立为储君之前,建章帝自己也曾想过, 为何皇姐不是男儿身。
待他被立为储君, 又忽而庆幸,此后的许多年,长公主对他多有扶助, 他心底自然感念, 不仅许她过问朝政,甚至许多政事上,建章帝十分看重她的谏言。
不到万不得已之时, 他不想怀疑这位亲姐姐。
“认了?当真是宁家的孩子?”长公主既震惊,又觉得荒诞, “所以当年傅家亲卫追回来的尸体, 其实不是真的宁家孩子?”
建章帝叹了口气, “当年西北大雪,北面一路上多有遭灾冻死的流民,傅韫大抵是找了个身形差不多的顶替了,具体的,还要拱卫司好好审问审问。”
长公主想到这些年来傅玦隐藏身份,周旋在朝野之间,坐上异姓王高位,更曾手握十万兵权,一时背脊微微发凉,“这么多年都没有人发现他的身份,这次简清澜却知道了,那他莫非是故意的不成?”
建章帝眯了迷眸子,“看他的模样,似乎是故意的,想献祭自己来逼迫朕。”
“查瑶华之乱,他有何证据说瑶华之乱是冤案?”长公主拧着眉头,在殿中踱步,“当年父皇和三法司定案,说是证据确凿,起初我也不信,可后来几家仆从都招了,还能如何冤枉他们?”
建章帝微微蹙眉,“你起初为何不信?”
“当年那三家,陆家手握兵权,权势极盛,不过长肃侯府和永信侯府,不像是能为了帮助四皇子夺嫡去犯险的,尤其永信侯府,永信侯是文臣,当初虽然是四皇子的老师,也站在四皇子一派,可他最讲求儒家那一套仁义礼智信的说法,又怎会下毒?”
长公主说完,又摇头,“这是当年之念,后来见得多了,便也知晓人心复杂,面上一套背地里一套多得去了……”
说至此,长公主忧心道:“先不论傅韫当年包庇的行径乃是大逆不道,如今议和未完,西凉人盼着我们内乱,若陛下真的处置了傅玦,只怕对局势是大大的不妙。”
建章帝更是狐疑,“皇姐想保傅玦?”
长公主又开始踱步,面上愁容满布,显然也没想好如今的局势该如何破解,“若他是傅玦,无论犯了何罪,我也保他一保,可他是宁家遗孤,当年的案子已定,不是他说冤案便是冤案的,此番他不顾一切,乃是算准了,算准了如今便是最好的时机。”
长公主看向建章帝,“西凉那李岑,面上与他称兄道弟,心底大抵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他知道有李岑在,陛下不可能轻易要了他的命,依我看,不如先将议和定下之后,再查傅玦之事,无论如何不能让西凉人看笑话。”
建章帝心口莫名一松,“朕也是如此做想,与皇姐想到了一处去。”
长公主叹了口气,语气深长,“傅玦此番是好手段,还需他将此事桩桩件件说清楚,是功是过,一条一条来算,傅韫已经战死,傅氏也是满门忠烈,倒是可以轻惩,就是他自己,他既能舍下一切,说不定还有后招,就看陛下如何权衡了,至于旧案,若是真的找到证据,那陛下便要做好准备,朝中必有另一番动荡了。”
傅玦要给卫陆宁三家喊冤,还要查旧案,从前次禀告来看,分明将矛头指向了长公主和驸马,但长公主言辞间却颇为公允,这让建章帝起疑的心微安。
又想,会否是傅玦喊冤心切闹出了误会?当年的案子无错最好,若是真的有错,那或许是他继位以来最大的波折……
夜色已深,探完了长公主的口风,建章帝方问起太后来,长公主叹了口气,“气的不轻,头疼的老毛病又犯了,得养几日,这几日陛下多担待幕后的脾气了,明日一早,我再入宫来陪着母后。”
顿了顿,长公主又道:“陛下当知道,太后对当年几家恨之入骨,在傅玦这件事上,母后或许难有理智——”
“朕明白,傅玦已关入拱卫司大牢,孙律知道轻重。”
建章帝说完,长公主忽而道:“陛下,吕嫣和齐明棠的案子未完,傅玦此处又生了如此大的变故,那她们二人的案子如何处置?”
建章帝眼瞳微深,傅玦对长公主夫妻的怀疑,在瑶华之乱的旧案上尚无直接证据,但吕嫣和齐明棠的案子,却有淑妃宫中下人的证词已指向了二人,他抿唇道:“交给大理寺继续往下查,他们如今捉到了一个关键证人。”
长公主点头,“那便好,棠儿到底是在我安排的夜宴上身亡,不查出真凶来,我无论如何难以释怀。”
建章帝颔首,“自不会轻易结案。”
初秋的深夜凉意深重,从崇政殿出来,秦瞻便牵了长公主的手。
二人相携走在悠长的宫道上,长公主仍觉得难以置信,“傅玦竟然是宁家的孩子,我竟未认得出来,驸马还记得吗?当年傅韫从幽州归来,带回来一个面庞黝黑,瘦高粗蛮的孩子,当时我们都说,那孩子不像傅韫之子,更像是朔北荒蛮之地老百姓养大的孩子……”
长公主轻嘶一声,“当年宁家的小世子,小小年纪便是兰枝玉树般的人物,模样俊秀,又是文武全才……”
她脚下一顿,下意识看向拱卫司牢房的方向,“今日的傅玦,倒好像是宁家世子平平安安长大的模样,可见当年,傅韫用了些法子让他改头换面,可后来,依旧将他教养的极好。”
长公主心底生出一股子宿命感,不知不觉间,傅玦虽是姓傅,但他仍然长成了宁家孩子应该有的气度心性。
秦瞻点头,“的确不易。”稍稍一顿,秦瞻又道:“不过……他本可以一直做临江王,坐享尊荣一辈子。”
长公主蹙眉,“难道当年兄长的案子,真有古怪?”
秦瞻握紧长公主的手,“看陛下是否要让拱卫司纠察吧,你也莫要操心太过。”
长公主看了一眼漆黑一片的夜空,点头作罢。
……
拱卫司深处的牢室里,孙律站在门口,目光阴沉地望着傅玦,“怪道你对旧案紧追不放,原来你是宁家之子。”
傅玦坦然地坐在低矮的破旧木榻上,不闪不避地与孙律对视,四目相对,傅玦好似还是原来的傅玦,可他如今以本来的身份示人,眼底到底多了几分冷意。
孙律上前一步,“当年傅韫如何救得你?”
知道孙律问的是什么,傅玦也不介意讲一遍,“我与其他人分开走了北上之路,当时身边仆从所剩无几,父亲的亲随追到了我们,彼时拱卫司和你父亲所派之人不少,若没有一具尸体交差,追踪便不可能停止,那时北面遭了雪灾,路上的灾民死伤无数,父亲寻了一个被冻死身形相似的孩子顶替了我。”
“后来父亲将我送去了南边,在洛州藏了两年,又辗转去过通州等地,起初父亲只愿我苟活下来,但我不愿,几番争执之后,父亲便说冒一次险。”
“那时母亲失了孩子几年,父亲说他此生必定无子,与其去旁宗抱养一个,不如给我一个身份,但在此之前,我要去幽州。”
回忆起少时,傅玦语声中多了苍凉意味,“没有什么地方比战场上更容易淬炼一个人的心性筋骨,父亲不愿我被仇恨蒙蔽,更不愿我变成一个不择手段只为复仇之人,于是将我带去了战场上,起初我并不情愿,我宁家上下三十多口的血仇未报,哪里有心思为大周百姓而战?”
他语声微顿,“直到,我看到西凉人破关而入,幽州百姓和大周的将士死在西凉的铁蹄之下,尸山血海,望不到尽头,那自然不止三十多口人,那是三千、三万……”
傅玦淡淡牵唇,“我也曾差点死在西凉人的长刀之下,生死一线时,家族的血仇好似轻了一分,我先是血性男儿,而后才是宁家遗孤,我追随父亲学兵法谋略,亦想着,幽州大胜之日便是我回京报仇伸冤之时,但我没想到,这仗一打便是十多年之久。”
孙律又问:“你回京见到旧人是哪般心境?”
傅玦眯了眯眸子,语声悠长起来,“当初回京之时,我以为自己已经能掩藏得极好,可没想到入宫后,看到那些已经模糊的面孔,我心底还是恨极,想到我们府内廊柱上溅的血迹或许还未散尽,宫宴越是热闹,便越是丑陋到令人憎恶——”
“你当时跟着傅侯爷手握十万兵权,你就未生过反心?幽州驻军尽是精锐,你们若想谋反,南下一路上,几乎没有驻军能抵御你们。”
傅玦嘲弄地望着孙律,“幽州驻军南下谋反,关口大开,幽州数万百姓将沦为西凉人刀下鱼肉,这样的代价,谁付得起?”
孙律艰难的吞咽了一下,“但今日,你却豁出去了。”
傅玦垂眸,“若陛下圣明,何需走到今日地步?”
孙律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见韩越守在外头才放了心,他又问:“你是不是已经找到了陆家后人?今次来劫囚的都是你的人,但明扬分明是陆家旧人,当年你们分开几路走,多半已经断了联络,你们是如何重逢的?”
牢室外的风灯昏暗,令孙律看不清傅玦的脸,傅玦微微抬眸,目光晦暗不明地望着他,“去找吕璋和齐国公查当年夜宴情状,为了吕嫣和齐明棠,他们必定配合,谢南柯是当年西山大营徐闻璋之子,他极有可能是当年为凶手做策应之人,你要保住谢南柯性命,再去找宋怀瑾和戚浔帮你。”
孙律一愣,傅玦又道:“当年的证据含糊不清,更未曾保留到今日,要想调查当年旧案,只有两条路可走,第一,令陛下松口,去皇陵开棺验尸,第二,重开瑶华行宫,找到当年瑶华行宫的旧人,凶手杀了二皇子,一定会在行宫留下线索,你做到这些,哪怕没有找到证据,真凶如今也会按捺不住——”
“痴人说梦!”孙律眉头紧拧了起来。
他寒声道:“你现在是阶下囚,拿什么身份支使拱卫司?我还要问你,临江侯夫人,到底是今日才知你是宁家之子,还是早就知情却瞒而不报?你今日破釜沉舟,便未想过若是杀身成仁却无好结果,你又当如何?”
傅玦不答话,只去看头顶的气窗,他一边看天色一边推算时辰,而后缓声道:“还有三个时辰就要天亮,两日之内,你定会按照我说的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