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初临,浣衣溪畔的民宅中亮起了次第灯火,昏光越过高墙,在浣衣溪上洒下一片雾蒙蒙的光影,空寂的临溪小道上,一道暗影躲在犄角之地,虽看不清面孔,可他在地上投下的影子,却一路拉长到了岸边。
戚浔站在原地,问张轩,“你看,是你那天晚上看到的样子吗?”
张轩仔细的分辨,片刻之后摇头道:“不完全像,那人影应再细痩一些,地上的影子应当再远些,我记得当时我回头看的时候,那影子横在小路上,看不到头,应当是影子投到了溪水中去……”
戚浔便朝那犄角之地喊,“换个高个!”
蒋铭从犄角后走出,往远处退去,不多时宋怀瑾从后面来,如蒋铭那般躲在了犄角后,他比蒋铭高了半个头,地上拉长的身影果真落入溪中,张轩瞧了片刻,“有些像了,只是影子当再瘦些。”
张轩说完抓了抓脑袋,“过了好几日了,我只能记个大概,那人长相是完全没看着,就瞧见了半个肩膀和半个袍摆,依稀觉得是个男子。”
戚浔点头,“能记得这些便很好了。”
她说完跑向宋怀瑾,“大人,张轩说差不多,只是要比您再瘦些。”
宋怀瑾因习武,身量略显壮实,比他瘦些,便是个寻常瘦高个,宋怀瑾看向不远处杨梧落水之地,“你这法子管用吗?万一真的是个路人,那我们便错了方向。”
戚浔道:“您可以去前面的巷口回头看,此地正是在那处视野盲区,且当时杨梧已经落水,还在水中喊叫喝骂,若是寻常路人,即便有些害怕,也会先好奇的朝水中张望,应当会走到岸边去才对,可那人却竟然躲在此处。”
此处距离杨梧落水之地,还有十来步距离,且跟着他们的人是男子,不管看没看见张轩推人,听见呼救,第一反应的确应当往水里张望,而非靠着墙边躲避。
宋怀瑾道:“所以当夜,除了张轩跟踪杨梧,应当还有第二人也在跟踪杨梧,只是没想到被张轩抢了先。”
戚浔应是,宋怀瑾便看向周围离得近的两处民宅,吩咐蒋铭,“去这两家看看,问问三月初一晚上有没有听见后面的动静。”
当夜杨梧落水后叫骂过,很容易惊动宅子里的人,蒋铭应声而去,戚浔蹲在岸边往溪水里看,“杨梧的尸体上没见多少外伤,他当夜从此处跌入水中,应当未受伤才是,若跟踪他的人是凶手,凶手总不可能在此将他溺死。”
戚浔回头看宋怀瑾,“大人,若是你在此处碰到一个落水之人,你会如何?”
宋怀瑾略一思忖,“我会如何……若是认识的,自然帮他上来,若是不认识的,受了伤就帮忙,没受伤的话,大抵也不会多留。”
戚浔拧着眉尖看向溪潭之中,“若是我在此跌入水中,大抵会很想找个地方换衣裳。”
初春夜里尤寒,杨梧落水,身上自是湿透,而此处距离定安伯府尚有段距离,就这般湿漉漉的归家当真是狼狈又冻人。
宋怀瑾道:“我若是凶手,我便在此时上前帮忙,不管认不认得,此时杨梧防备心最低,而我若是在此时提出能帮他换衣物,那他必定求之不得。”
戚浔站起身来,“杨梧先醉酒,又受了惊吓,他必定愿意跟着伸出援手之人走,而如果那人的住处刚好距离此地不远,杨梧自愿意随他归家!”
戚浔话音刚落,蒋铭问话归来,他指着近处那家人家道:“大人,问了两家,前面那家不记得初一晚上生过什么动静,当是不曾听见,不过这家人说三月初一晚上有人落水了,当时家里下人还开门看了一眼,正看到其中一人拉另外一人上来。”
“那下人只以为他们是一起的,又见不曾出事,便将门关上,还将此事当笑话说给了家里人听,据他回忆,他没看清二人的脸,落水的那人嘴里骂骂咧咧,可口齿不清,而拉人的那人,他只看到个背影,着件靛蓝锦袍,是个高个男子。”
宋怀瑾和戚浔对视一眼,戚浔道:“那人果真上前帮忙了!”
宋怀瑾站在原地,目光一路扫过浣衣溪畔诸多民宅楼舍,吩咐道:“从此处开始,往前后巷口找,沿路挨家挨户的问,看看三月初一晚上有没有看见两个人同行,一人着蓝袍一人着青袍,青袍那人落了水。”
两个男子夜里同行并算不得稀奇,可如果其中一人浑身湿透走在路上,必定会引人瞩目,哪怕只有一人记得,也能为大理寺众人找出他们离开的方向。
蒋铭、谢南柯等人领命而去,宋怀瑾亦带着戚浔和周蔚往来时的方向走,他们从柳儿巷而来,洛神湖也在这个方向,宋怀瑾边走边道:“杨梧的尸首最终出现在洛神湖,我更倾向于凶手在附近,又或者在靠近洛神湖的方向。”
戚浔亦应是,“杨梧落水之后被那人所救,此后未曾归家,怎么想都是此人嫌疑最大。”她又回头问张轩,“那天你盯着杨梧之时,可曾发现还有其他人盯着杨梧?”
张轩沉吟道:“杨二认得小人,小人当日在外徘徊,心底也很是发虚,并未注意其他人,杨二离开翠云楼之后,小人跟上来的时候,也未注意身后跟了人。”
天色已晚,张超和张轩所知尽数道来,也令案子多了线索,宋怀瑾便道:“你的事暂不好定性,衙门也暂不追究你,你和你父亲先归家,若是有疑,我们还会去找你。”
张轩忙道:“小人绝无虚言,多谢大人!”
他二人告辞离去,宋怀瑾带着戚浔上了前面大街,华灯初上,临街的酒肆茶楼皆人声鼎沸,而越是往柳儿巷的方向去,则越是热闹纷呈,而这长街四通八达,便是往洛神湖的方向走,也分了数条街巷,当夜杨梧会去往何处?
宋怀瑾道:“眼下还不到亥时,再晚些时候,人应当少些,只是这日日人来人往的,只怕难找到当日人证。”
宋怀瑾的担忧在一个时辰之后得到了印证,街市上来往之人的确少了许多,可来回报的谢南柯和蒋铭都无功而返。
谢南柯道:“两个方向的人家都问了,铺子酒楼也都问了,都说不记得有这二人,这条街到亥时过半才会关门歇业,亥时初刻正是一天生意收尾之时,店里店外的伙计掌柜都十分忙碌,因此少注意外间来往之人,而寻常百姓家,这个时辰都准备安歇了。”
宋怀瑾有些头大,“不知道王肃他们查到什么没有。”他又看了眼天色,“时辰不早了,今日便先到此,大家也都归家,明晨在衙门见。”
众人应是,各自上马归家,戚浔家本就在城西,分别后,自己催马回安宁坊去。
戚浔跟着程佑安为仵作多年,所见的命案不在少数,但凡能出人命,除了极少数的冲动意外杀人,其余皆逃不过财色名利爱恨情仇种种,杨梧死因已明,凶手的动机却难定,杨梧虽是生意人,除了傅瑜之外,却未听闻他与谁结仇,可放眼伯府,杨梧之死,唯一得利之人是杨松,可杨松偏偏有不在场证明。
戚浔苦思一路,未得结果,待晚间歇下,又起了再验尸体之心,因此翌日一早到了衙门,她先提了验尸箱笼,欲再往义庄去。
待宋怀瑾与王肃到了衙门,王肃说起前日调查所得。
“杨梧是柳儿巷的常客,三月初一那日,柳儿巷几家青楼的小厮都对他有印象,说都看到他去翠云楼了,而我们问了周围的酒肆茶楼和各式各样的店铺,发觉认识他的人不少,许多都和伯府有生意来往,大家对杨梧的评价也十分不错,说他虽然年轻,却十分圆融,没有人在生意上与他结仇。”
宋怀瑾有些为难,看戚浔提着箱笼,便道:“怎么,你想再验尸体?”
戚浔点头,“想再去看看,若能剖验就再好不过了。”
宋怀瑾叹气,“这可不易,定安伯两夫妻你也见过,不好说通。”
戚浔也知道希望不大,便不令宋怀瑾为难,“那卑职便先去义庄看看,若能查验出什么自对案子有助益。”
宋怀瑾点头,“带上周蔚,稍后我们去与杨梧交好的人家问问,看看能不能找到其他可疑之人。”
戚浔应是,叫上周蔚出了门。
去义庄的路再熟悉不过,戚浔和周蔚一路策马,到了义庄时辰尚早,然而刚进义庄大门,戚浔便见李廉在此,她有些意外,“李捕头怎在此?有新案子不成?”
李廉摆手,“不是新案子,是旧案,一具骸骨在此,我过来复验的。”见只有她和周蔚来,李廉又问:“你是为伯府的案子过来?”
戚浔应是,李廉也不着急,便与她一齐进了后堂,“昨日可查到什么线索了”
戚浔将昨日所得道来,“如今还是未确定怀疑方向,傅家大少爷的作案动机不够,虽缺了人证,却也无直接证据。”
李廉也道:“凶手既然能跟踪,便是早有计划,那这份杀机必定早就出现了。”
后堂之中,杨梧的尸体还如昨夜一般停放,他是水中浮尸,再加上近日天气转暖,**的速度比戚浔想象之中更快,不过一夜,再来时杨梧的遗体已生出浓烈尸臭。
戚浔一边在后堂点祛秽香一边问:“捕头说衙门还有两件案子未破,是什么案子这样难?”
李廉道:“一件案子是去岁年末,在城南一处枯井中发现了一具男童骸骨,死者身份已定,是城南一家私塾夫子的次子,他这次子走失三年了,没想到就死在家附近废弃的宅子里,另一桩是一家茶商,儿子坐马车之时出了意外,车毁人亡,可当时驾车的车夫逃跑了,如今其实是在追逃那车夫,因此未破。”
戚浔听完,对第一件案子生了几分兴致,可如今杨梧的案子未破,她也不多问,她戴上护手面巾,二度检查杨梧的尸体。
这案子李廉也颇为关切,便站在一旁看着,又忍不住感叹,“说来也怪,最近几出案子,都是家里几个孩子,出事的都是小的那个弟弟。”
杨梧遗体表面被泡的发胀的表皮已开始脱落,戚浔一边查验一边道:“另外两个案子也是?”
“不错,夫子家里过世的是次子,茶商家中出事的也是次子。”李廉叹了口气,“家属一直不肯放弃,我们也用了不少人力物力去查,可追逃不易,那车夫多半离京了,而那具孩童骸骨过了三年,也不好探查。”
案发后数日是最佳探查时间,一旦过了这几日,蛛丝马迹都会随着时间消弭,无疑增加了破案难度,戚浔只好开解道:“陈年旧案的线索无异于大海捞针,有些时候破案子也要看运气,运气好撞上了,谜团便迎刃而解。”
戚浔正在细细查看杨梧指腹的伤口,他手掌被泡的发白,如今过了一夜,掌心表皮干裂,指腹上长条状的伤口便越发明显,她看的太过仔细,以至于周蔚和李廉都忍不住凑近了些。
戚浔道:“这伤处像是被锋利之物划伤的,且伤口之中不见任何淤泥污渍……”她怕自己记错了,便问周蔚,“他在浣衣溪落水之地,应当并无锋利之物吧?”
周蔚摇头,“没有,岸边是石头砌起来的不错,却是光面鹅卵石。”
戚浔忽然起身去检查杨梧的衣物,片刻后道:“伤口是生前伤,结有血痂,衣袍之上却不见血迹,指甲也有淤伤,多半是挣扎之时留下的,如果他是在洛神湖淹死之时受的伤,那伤口始终泡在水里,便不该结痂。”
周蔚道:“所以你先前想的是对的,他遇害之地不是洛神湖。”
“不是洛神湖,可还是溺死,那便有可能是在浣衣溪,可他落入浣衣溪之后被人救走,此后极有可能与人到了某处,那遇害之地便难定了,不过除了江河湖海,其他有水之地也能溺死人,再加上他身上的伤——”
戚浔眸色微定,“大的木桶,水盆,甚至是家里观赏用的水塘,都可溺死人,而他腰部留下的磨损伤和指上的伤,极有可能是被人按入其中挣扎所留。”
周蔚道:“他指上是被锐利之物划伤,木桶便不可能了吧?”
戚浔点头,“的确不像。”
她仔细检查衣领襟口之地,未发现异物,便又去检查死者的头脸口鼻,只见她重新掰开死者唇齿,又用竹镊在死者口中探看,像在找何物,而后又用竹签裹上草纸往死者鼻中探去,却也无所获。
无法,她又打散了死者的发髻,死者墨发浓密,此刻全都纠结在一起,戚浔小心拨寻,忽然,她呼吸一轻。
她拿出竹镊,在杨梧浓密的墨发之中,夹出了一星小小的薄片,那薄片几近透明,可对着光看,又能看出些许赤棕之色。
周蔚和李廉齐齐凑过来,周蔚道:“这是何物?”
戚浔也在盯着看,“若是被人按入水中溺死,他上半身衣袍和口鼻发髻之中,便十分容易沾上水中之物,而此物,似乎是鳞……”
李廉道:“鱼鳞?可洛神湖里也有鱼,这不足为奇。”
“不,不是鱼鳞。”戚浔这时辨认出来,眼瞳骤然明灿起来,“这是龟鳞,还是一种十分名贵的百色闭壳龟的龟鳞——”
作者有话要说:浔浔:草王八不是白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