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瞬间,火车上嘈杂的人声全都消失了,他只能听见自己疯狂的心跳声和嗡嗡的耳鸣。
如果世界上真的有神,那么祂肯定很热衷于戏弄凡人。一天内从伦敦发车的火车不计其数,可他就偏偏和这两个警夜人乘上了同一班列车。
世界上从来没有这么巧合的事,不是吗?z和色诺芬在工作日的大白天出现在这儿,肯定不会是打算去度假旅游的,他们只会去干一件事,那就是他们的工作——狩猎秘术师。
他们发现他的身份了吗?还是说,他们是追踪叶芝而来的?
“切斯特先生,为什么不介绍一下你这两位朋友呢?”叶芝冷静的声音将段非拙的灵魂唤回了身体。
段非拙擦了擦额头沁出的冷汗。自打遇上z他们,他的手绢总是消耗得很快。
仔细一想,他们不大可能是追逐他而来的。假如他们已经获悉他就是交易行主人,那么肯定会直接冲进他家里抓人,而不是到火车站这种人流密集的地方再实施逮捕,因为那样不但容易误伤群众,也很容易让他逃跑。因此,他们要么是来试探他的,要么是刚好同路。
“呃,啊,是的……”段非拙结结巴巴地说,“这两位先生是色诺芬·瑟罗菲特警探和芝诺·辛尼亚警探,他们都是伦敦警察厅的精英。”
叶芝顿时坐直了,像是靠椅上有什么东西在刺他的后背一样。他用眼神质询段非拙:是“那种”警探吗?
段非拙不动声色地点头:就是“那种”警探。
叶芝不愧是未来的诺奖得主、见识过大场面的秘术师。他彬彬有礼地同两名警夜人握了握手,笑着对段非拙说:“您真是交游广阔,竟然连苏格兰场的警探都认识。”
段非拙努力绷住脸:“这个……我曾经被歹徒绑架,当时就是这两位警探救了我。”
色诺芬眯起眼睛:“这是你的朋友?”
“呃,这位是阿尔弗雷德,我雇佣的仆人,”段非拙期期艾艾,“而这位先生是……是……”
他的嗓子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他该怎么介绍叶芝?直说他是诗人?但他要怎么解释自己为何会跟诗人在一起?
拯救了他的是冷静得出奇的叶芝。
他起身从衣兜里取出一张名片,双手递给色诺芬:“在下威廉·巴特勒·叶芝,是个不入流的诗人。”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让段非拙发自内心地敬佩阿尔的演技。
阿尔夸张地张大嘴,拉扯着z的衣袖,眼睛里像是有小星星在闪动。他用嗲得出奇的口吻说:“警探先生,你们认识福尔摩斯吗?你们是不是经常跟福尔摩斯一起办案?华生医生写的那些故事都是真的吗?”
“呃……”z神情犹豫,像在寻找逃跑的路径。
色诺芬拍了拍他的后背:“你为什么不跟新人坐在一块儿呢?我去后头找个座位。”
z露出恐怖的表情:“你要是敢抛下我——”
色诺芬当然敢。他拎着行李箱飘然离去了,只剩下z独自站在原地。
他很想追随他的部下而去,但车上的乘客越来越多,周围的座位都被填满了,还不断有人挤进来,不满地撞开他,大吼“让一下”或者“别拄在这儿碍事”。z只得不情不愿地在段非拙旁边的空位坐下。
阿尔继续火上浇油:“警探先生,福尔摩斯还破过哪些案子?有好多案子华生医生都没有写出来,但您肯定知道,对吗?”
他的声音尖得像只乱蹦跶的喜鹊,两条腿在小桌子下踢了又踢,每次都准确无误地踢中z的小腿。
火车启动了,随着呜呜的汽笛声,站台向后方退去。
“世界上根本没有福尔摩斯!”z冷冷说,“那全是虚构——”
“哦,当然有。”叶芝打断他,“他是位了不起的侦探。小孩子都很崇拜福尔摩斯,把他当作英雄看待。是吧,警探先生?”
言下之意,就是让z不要戳破孩子天真的幻想。
z紧紧捏住小桌子的一角,快把它给捏碎了。
“对。”他咬牙切齿,“福尔摩斯是个了不起的侦探。”
阿尔继续蹦跶:“您认识雷斯垂德警探吗!他每次都抢福尔摩斯的功劳,真是太可恨了!”
z:“跟他不熟。”
阿尔:“警探先生,您能替我要到他的签名吗?”
z:“等我回去问问雷斯垂德。”
阿尔:“不!是福尔摩斯的!谁会要雷斯垂德的签名!”
z:“雷斯垂德听了很伤心。”
接下来,阿尔开始就福尔摩斯系列小说发表各式各样的见解,并征询z的意见(或者说强迫z赞同他的见解)。z敷衍地回答着。
他到现在还没把阿尔的脖子给拧断,段非拙不由对他的毅力刮目相看。要是换成他,可能没两分钟就抓狂地从车窗跳出去了。
应付阿尔的间隙,z还不忘打探叶芝的情况,足见他作为警夜人训练之有素。
“你和这位叶芝先生要去哪儿?”
“什罗普郡。”段非拙答道。
“哦?去哪儿干什么?”z又问。
段非拙望向叶芝,用眼神求援。
叶芝沉着地回答:“我打算去乡下采风,便邀请切斯特先生同行。我和他在书店偶然认识,相谈甚欢。我想两个好友一起旅行,比一个人可要快乐得多。”
z扬起眉毛:“你这么快就认识新朋友了?还是能一起旅行的新朋友?”
叶芝微笑:“东方人有句话,叫作‘白首如新,倾盖如故’,意思是人与人之间友谊的深浅和相识的时间并没有多大关系。有些人相识多年,仍旧像陌生人一样根本不了解彼此。有些人才初次见面,就好像已经认识了一辈子。”
z皱起眉,似乎对叶芝的说法感到不悦。
因为收到了漠视,阿尔跳到座椅上,把椅垫当成蹦床一样上蹿下跳:“我们来玩游戏吧!我当福尔摩斯,你当华生医生!现在我们来抓坏人!让我看看你们谁是杀人凶手!”
周围的乘客不约而同投来愤怒和鄙夷的视线,发出嘘声,甚至有人起身去叫乘务员。z已经后悔跟他们聊天了,现在其他乘客都以为他们是同路人,把他也当作了纵容熊孩子的帮凶。
于是,当火车一到下一站,一些乘客下车后,他就迫不及待地借口要去和色诺芬同坐,头也不回地走去另一节车厢了。
他离开后,段非拙长舒一口气。
“干得漂亮,阿尔。我都不知道你的演技这么好。”
得到主人的褒奖,阿尔露出腼腆的笑容:“这是当小孩为数不多的优势之一。”
叶芝拿出他在车站尚未读完的那份的报纸,轻轻抖开,戴上眼镜,用报纸遮挡自己的嘴型。
“切斯特先生,您是那位警探的学生?”
段非拙一提这个就头疼欲裂。
“那是事出有因……我还没继承秘境交易行的时候,阴差阳错地答应加入苏格兰场……”
叶芝满脸惊诧:“您身为秘境交易行的主人,警夜人的头号通缉犯,竟然混进了苏格兰场?”
他看着段非拙的眼神从惊恐逐渐变成尊敬,“我明白了,您是在那儿卧底对吗?您伪装成不懂奥秘哲学的普通人,打入他们内部,寻找弱点……”
只能说,叶芝不愧是文学家出身,他的想象力在这一层如此的跃进。
段非拙努力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作为回答。虽然叶芝的猜测完全不正确,但段非拙只能让他这么误解了。
***
火车抵达了什罗普郡的什鲁斯伯里。这是个很小的车站,在如此乡间,只有公共马车或邮车来往于各个市镇。要是运气好,也能遇上同路的货运马车,可以低价或免费搭便车。
段非拙特意在火车站转了一圈,没在来来往往的乘客中找见z那抹独特的身影。他松了口气,至少这说明z不会来阻碍他们。
他们没找到公共马车,不过刚好有一位农民赶着货运马车路过,同意捎上段非拙等人一程。
货运马车内的环境委实不敢恭维,到处都弥漫着一股牲口的臭味。段非拙觉得这车可能真的载过牲畜。
叶芝和阿尔对这辆车也不甚满意,然而他们别无选择。三个人同时用手绢捂着鼻子,防止吸入臭味,同时也防止自己吐出来的时候呕吐物不小心飞溅到别人身上。
“说起来,叶芝先生,”段非拙说,“您还没告诉我,我们要去收购的对象是什么人呢。”
叶芝倚在窗边,意兴盎然地眺望外头的田园风光。时值暮春,田野一派生机盎然,绿油油的草地一直延伸到天边。
“他是本地的男爵,裴里拉勋爵阿尔伯特·米德洛。我希望收购的就是他父亲的遗物。”叶芝漫不经心地说,“勋爵去年刚继承了他父亲的爵位和财产。他们家族是个悠久却不怎么出名的秘术师家系,在奥秘哲学研究方面没多大建树,不过世俗产业倒是经营得不错。但是在上一代,就是老勋爵在世的时候,他们家族就出现了经济困难。大概是因为这个原因,老裴里拉勋爵宁可让他儿子去学习如何经商,秘术师的传承就在这一代断绝了。”
“既然这位新任勋爵不懂奥秘哲学,为什么不肯出售他父亲的遗物呢?”
“我也不知道,可能是为了睹物思人吧。我以为裴里拉勋爵急需用钱,便给他写了封信,谁知道被他一口回绝了。”叶芝闷闷不乐。
“所以你才带上了我?”段非拙问。
阿尔颔首:“秘境交易行主人的名声在业界还是有点儿号召力的。也许有您出面会容易许多。”
马车驶过春意盎然的田园,经过一片橡树林,眼前霍然开朗,宏伟的裴里拉庄园便坐落在小山坡上。段非拙发出一声发自内心的“哇——”,这才是真正的贵族庄园,真可算得上是雕梁画栋、美轮美奂。
“好气派呀!”阿尔凑到马车前方,故意大声对车夫说。
虽然他夸奖的是领主家的庄园,但车夫也与有荣焉。
“可不是吗,橡树庄园可是本郡最气派的庄园之一。我本来连‘之一’都不想加,但勋爵总教导我们要谦虚。”他不以为然地耸耸肩。
“为什么要叫橡树庄园?”
“因为是用橡树建造的,建材大多取自勋爵的私人橡树林。”
阿尔又打听起庄园内部的情况。或许是因为他年纪尚小,一副天真无邪的模样,所以车夫很乐意跟他聊天。段非拙不得不承认,阿尔的套话技术真是炉火纯青。幸亏路程并不长,马车很快就抵达宅邸门口,否则阿尔连庄园主人睡衣的颜色没准都能打听出来。
马车停在庄园门口,段非拙跳下车,急不可耐地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
“你们怎么回事?怎么能把这么肮脏的车停在前门?”
一位头发雪白、管家打扮的老人向他们冲来。他身上散发着一股贵族管家特有的冷淡和傲慢,或许是因为年纪大了,他皮肤苍白,眼睛深陷,简直像个吸血鬼。
“不是说过货运马车只能从后门进吗?你们难道要脏了勋爵、夫人的眼?”管家训斥车夫。
车夫羞愧地垂下头:“对不起,郝特先生,但是我要送这三位客人……”
“客人就能随便破坏裴里拉庄园的规矩吗?何况我根本没听说过有客人要登门!什么阿猫阿狗你也敢往庄园里送?”管家厉声说。
车夫深深鞠躬,脑袋都快垂到地面了,急忙将马车赶去后门。
管家转向段非拙等人,高高在上地打量着他们,一脸的不屑。
三个人虽然衣饰不凡,但经过长途旅行,衣服已经皱了,沾着稻草和灰尘,还散发着一股牲口的味道。管家看他们的眼神,就像在看三头穿衣服的傻绵羊。
叶芝递上一张喷了香水、镶了金边的名片:“在下威廉·巴特勒·叶芝,前来拜访贵府的主人。”
看到那张华贵的名片,管家冷漠的表情总算有所松动。
“请你们在此稍等。”说完他拿着名片进入宅邸,将段非拙三人晾在门口。
阿尔忍不住往地上啐了一口:“哪有把客人这么晾在门口的!一点儿待客之道都不懂!”
叶芝风轻云淡道:“常言道:宁惹主人,不惹管家。意思是主人受过高等教育,博学多识,待人谦和有礼,而没什么文化的管家反而喜欢狗眼看人低。”
过了好一会儿,那管家回来了。
“哎呀,哎呀,真抱歉怠慢了几位!”他的态度来了个180度大转弯,满脸堆笑,“原来您是一位著名的诗人呀!怎么不早说呢?我家主人最优待文学家、艺术家了!快里边儿请!在下是裴里拉庄园的管家郝特。多有怠慢,请多包涵。”
他殷勤地为客人们打开门。然而不论他表现得多么热忱,都无法抹消段非拙内心对他的厌恶感。
郝特将三名客人迎入庄园。不愧是贵族的宅邸,光是一个门厅就比段非拙整个家都宽敞。墙壁上挂满了巨幅肖像,郝特介绍说,那是历代裴里拉勋爵及夫人的的肖像。段非拙总有种奇怪的感觉,肖像上的人似乎都在瞪着他们这群不速之客。屋内虽然富丽堂皇,却给他一种挥之不去的阴暗感。
穿过门厅就是会客室。在那儿等候的是个身穿晨礼服的年轻男子,中等身材,方下巴,容貌和体格都算不上出众,长得十分肖似门厅里的那些肖像,但整体上丑了一个档次。可见绘制那些肖像的画家一定在美化图画方面下了不少苦功。
此外还有一位上了年纪的妇人,一身珠光宝气,雍容华贵,虽然头发花白,但看上去依旧富有精力。
郝特介绍:“这位便是裴里拉勋爵,阿尔伯特·米德洛。”
穿晨礼服的男子和叶芝、段非拙握了握手,并和蔼地拍拍阿尔的脑袋。阿尔不大高兴。
郝特又说:“这位夫人是勋爵的母亲,老裴里拉勋爵夫人伊迪丝。”
伊迪丝夫人高贵地伸出一只手,让段非拙、叶芝和阿尔轮流亲吻。
裴里拉勋爵朝管家使了个眼色:“郝特,你先出去吧,客人由我招待就行了。”
郝特点头哈腰地离去了。
裴里拉勋爵对叶芝最为热情,拉着他的手絮絮叨叨:“久仰大名了,叶芝先生,我一直非常敬佩您的诗作!您的《十字路》和《玫瑰》我已经拜读过不知多少遍了!”
叶芝笑得有些牵强:“我今天来不是和您讨论文学的,勋爵。我曾给您写过信,今天我是为信上所写那事而来的。”
裴里拉勋爵的脸立刻就垮了下去:“我给您的回信中应该已经写得很清楚明白了。”
叶芝说:“正因为屡次遭到拒绝,我才想和您见上一面。勋爵,您的父亲过世已久了,他留下的那些神神秘秘的小东西,为何不干脆出售呢?那些东西放在您家,也是个祸患吧?”
裴里拉勋爵不敢答话,而是先唯唯诺诺地征求母亲的意见:“母亲,既然交易行主人都亲自来游说了……”
伊迪丝夫人凛然道:“那些都是我亡夫的遗物。我睹物思人,不愿出售。”
她儿子急忙拽了拽她的衣服,让她小声一些。“母亲,反正我也不懂奥秘哲学,更不打算让我的后代去学,那些东西留着也没用啊……”
“你对你过世的父亲就一点儿敬意也没有吗?”
勋爵劝道:“母亲,您也得考虑考虑现实啊!要不然,就把那些具有特殊力量的物品卖掉,普通的则留下来当纪念如何?要知道,那些东西放在我们家也是个祸患啊!万一那些警夜人知道我们家私藏了秘术物品,闹出什么乱子,那咱们家的名声可不就完了!我的婚事或许也要吹了!”
伊迪丝夫人扭开头:“我们家可是贵族,我不信警夜人有胆量来抄我们的家!”
“他们可是警夜人啊!只要他们想,有什么做不到?”
段非拙看出来了,裴里拉勋爵本人相当愿意变卖父亲的遗产,阻碍则主要是他母亲。只要过得了他母亲这一关,生意就好谈了。
叶芝也觉察到了这一点。这场生意的主导者并非裴里拉勋爵,而是他的母亲伊迪丝夫人。
他转而劝说老夫人:“我明白您真爱老勋爵遗物的心情,但是您不为儿子和家族考虑吗?那些秘术物品由我们专业商人收购,比放在您家中安全多了。我并没有看不起您的意思,但您毕竟不是秘术师……”
伊迪丝夫人固执地摇摇头。
看来谈话很难再进行下去了。除非有警夜人从天而降,当场抄家,否则伊迪丝夫人恐怕死守她亡夫的遗产,直到她也追随他而去为止。
忽然,有人“砰砰”敲响了会客室的大门。
“开门,阿尔伯特!我要见你!”门外传来少女的喊声。
伊迪丝夫人面露不悦之色:“去开门吧,阿尔伯特。”
裴里拉勋爵立刻像个卑微的仆人一样打开了门。
一名少女旋风似的冲进屋内。
她身材高挑,衣衫华美,脖子上戴着一条华贵的蛋白石颈圈,一看就价值非凡。
裴里拉勋爵一见少女就慌了神:“梅丽莎,我正在招待客人呢,你来干什么?”
伊迪丝夫人冷冷地哼了一声:“没规矩。您家里就是这般家教吗?真看不出来是贵族人家出身。”
名叫梅丽莎的少女不理老夫人,径直奔向裴里拉勋爵。
“阿尔伯特,我听说你要拆掉这栋宅邸?”梅丽莎声音颤抖,显然很不情愿,“为什么?这栋房子好好的,为什么要拆?况且几个月前不是才修缮过吗?简直费力不讨好!我喜欢它现在的样子!”
“这里又不是你家。”老夫人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
两个女人互不相让地瞪着彼此。
梅丽莎接着说:“况且,连带宅邸一起变卖,价格不是更高?阿尔伯特,你算算这笔账吧!”
裴里拉勋爵越发慌张了。他急忙将少女推出屋外,好声好气地说:“梅丽莎,这儿有客人呢!你怎么能当着客人的面说这些……”
他转向段非拙等人,赔笑道:“抱歉,看来生意是谈不成了。几位请回吧。如果几位想来探讨文学,我倒是非常欢迎。”
段非拙也发觉这情形已经不可能正常谈话了,只好向勋爵辞别。
管家郝特送他们出门。大概是觉察到主人和这群客人不欢而散,郝特的态度又从殷勤转变为了冷淡。
“看来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啊。”叶芝说。
郝特瞪了他一眼,像在责怪他背后嚼裴里拉勋爵的舌根。
段非拙问:“那位小姐是谁?”
郝特冷冷回答:“那是梅丽莎小姐,勋爵正在追求她。很快她就要成为庄园的女主人力量。”
段非拙又问:“勋爵要拆除宅邸、变卖土地?”
郝特横他一眼:“这不关您的事。请少对别人家的事指手画脚。”
段非拙被他呛得说不出话。
三人走出宅邸大门,郝特“砰”的一声甩上大门,像是在说:你们别再回来了。
阿尔对着那扇大门做了个鬼脸。
“你们没发觉有些奇怪吗?”段非拙问,“那个叫梅丽莎的姑娘说,裴里拉勋爵要变卖庄园,这说明他很缺钱。既然如此,他为什么要拆掉宅邸?就像那姑娘说的,把房子连同土地一起卖,比卖掉一块空地要赚得多,不是吗?”
叶芝蹙眉:“我可不想双手空空地打道回府。我们先在附近的村子住下,明天再来一趟。”
段非拙知道他不达目的绝不罢休,只得同意。
裴里拉庄园附近有座村庄,村民多为勋爵家的佃户。村里只有一座小旅馆,名叫苜蓿旅馆,它同时也身兼酒馆、村民集会所等多种职务。
由于是叶芝提议了这次旅行,所以旅费自然也由他出。他们一次要了三间房,自然得到了贵宾一般的款待。
现在已经过了午餐时间,但段非拙一路上什么也没吃,在货运马车里又因为刺鼻的气味倒足了胃口,现在才来了食欲。旅馆老板也好说话,特意帮他们做了午餐。
三人围着餐桌坐下,老板娘刚刚端上一盆洋葱汤,旅馆外便传来一个熟悉且咋呼的声音。
“哎呀,好香的味道!老大,我看我们干脆就住这家旅馆吧?”
“整座村子只有一家旅馆,不住这家难道我们要去睡大街?”
“那也不错呀,幕天席地,别有风情。”
快活的色诺芬和一脸阴沉的z走进旅馆。
段非拙只想大呼:怎么又是你俩!苍天救我!
下火车时他还特意在车站里转了转,确定z和色诺芬不跟他们同站下车,怎么现在他俩又冒出来了?!
叶芝和阿尔也是一脸见了鬼表情。
色诺芬一眼就看到了坐在旅馆一角的段非拙等人,径直朝他走过来,路上有桌椅挡路,他便直接从椅子上跨了过去。
“好巧啊,你们也在这儿!”他大大咧咧地在段非拙这一桌坐下。明明没人招呼他,他却拿起汤勺舀了一口洋葱汤送进嘴里。
“真美味,我一路上什么也没吃,都快饿死了。”
段非拙战战兢兢问:“瑟罗菲特警探,您怎么会在这儿?我们应该不在同一站下的车吧?”
色诺芬嘴里塞满洋葱汤,咿咿呀呀地说了半天段非拙也没听明白。
z也在他们这桌坐下。他一把拍掉色诺芬手里的勺子,没好气地说:“这家伙下错站了。”
段非拙无话可说。
叶芝问:“两位警探先生来此有何贵干?”
不愧是未来的文豪,此刻临危不乱,仍旧保持着风度翩翩的模样。
“当然是调查一桩案子。”z说。
“什么案子?”段非拙问。
“与你无关。不要多问。”z空洞的红眸中闪过一丝寒意,“你们呢?不是说要去旅行吗?”
叶芝回答:“我们打算在这儿度假、采风。”
“那可真是巧了。”z冷冰冰地笑了笑,将色诺芬从桌边拖走,叫来老板娘,“要两个房间,午餐送到房间里。”
老板娘怔怔地望了z一会儿,被他的美貌惊呆了,半晌才匆匆忙忙地领他们去房间。
他们的身影消失在楼上。段非拙、叶芝和阿尔沉默地彼此对视。
“他们会不会是来找裴里拉勋爵麻烦的?”阿尔小声问。
叶芝说:“可勋爵本人并不会秘术……”
“嘘!”段非拙急忙竖起一根手指,指了指楼上,用口型说,“那家伙的耳朵很灵,当心被他听见。”
三个人默不作声地垂下头,继续吃他们的午餐。
匆匆用毕午餐,他们离开旅馆,沿着泥土小路走向村庄中央。距离旅馆那么远,z应该听不见了,他们这才放心地说话。
“勋爵本人并不会秘术,警夜人应该不至于搞连坐。但是他们一旦在勋爵家发现和秘术有关的物品,肯定会没收。”叶芝说。
段非拙问:“那我们岂不是什么都收购不到了?”
叶芝笑了笑:“别慌。裴里拉勋爵可是贵族,警夜人再怎么嚣张,至少也得卖贵族一个面子。他们不敢明目张胆上门查抄的。况且大部分秘术师都会将自己的书籍和法器藏在常人找不到的地方。这对我们也许是个机会。那位老妇人说不定会因为担心露出马脚,迫不及待地将她亡夫的遗产清仓。‘勋爵家中暗藏非法物品,遭警察抄家’,要是报纸上登出这种标题,他们家族的声誉必然大受影响。勋爵和那位美丽小姐的婚事也岌岌可危了。”
村庄中央的小广场上竖起了一棵光秃秃的橡树,许多村民正围着橡树,往树枝上挂彩带。
“他们在干什么?”段非拙问。
“啊,快到五月一号了,他们在为五朔节做准备。”叶芝转向段非拙,“怎么,你们不过五朔节吗?”
段非拙穿越到这个世界已经三年了,虽然听过五朔节这个名字,却没有实际经历过。他隐约知道五朔节是欧洲的一种民间节日,但具体是为了庆贺什么,他一概不知。
阿尔为段非拙辩护:“城市里很少庆祝五朔节。”
“原来如此。五朔节的确在乡村更为普遍。这种习俗大概已经在城市中消失了吧。”叶芝轻易地接受了这种解释,“这是农民为了庆贺春季、祈愿丰收的节日。这个节日原本是为了祭祀森林女神狄安娜。过节时,人们会竖起五朔节树或者五朔节花柱,集体去山野郊游,折断小树枝。有些地方会选出一对男女,让他们一个扮演森林女神,一个扮演森林之王。与森林女神缔结婚约代表女神会保佑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段非拙听得入神,完全没注意到一个面容枯槁的女人出现在了他们背后。
女人定定地望着阿尔,一把抓住了他。
“我的孩子!”她哭喊,“你终于回来了!我的孩子!”
阿尔呆住了,接着奋力挣开女人的怀抱,躲到段非拙身后,警惕地望着女人。
“我不认识你!”少年气鼓鼓地叫道,“你认错人了!”
段非拙的第一反应是:遇上拐卖儿童的人贩子了。假如一个女人抓住小孩,硬说他是自己的儿子,恐怕大部分人都会信以为真。
但这个女人作为人贩子,未免也太不修边幅了。她头发乱蓬蓬的,像是很久没打理过了,面黄肌瘦,衣衫褴褛,唯有一双眼睛炯炯有神。
广场的村民们注意到了这边的骚动,纷纷聚拢过来。几个女人急忙上前拉走那女人,其他村民满脸愧疚。段非拙等人的服饰一看便知是远道而来的客人。他们遭到那女人的纠缠,村民们都觉得面上无光。
“很抱歉,先生们,那是个疯女人。”一个村民说,“她的儿子巴尼失踪一年半了,现在她只要看到年纪差不多的孩子,都会误以为是自己的儿子。”
段非拙同情地望着那个衣衫褴褛的女人。她被村民拖走时还不断回首张望,像是认定了阿尔就是她的孩子。
阿尔从段非拙身后钻出来,拽了拽他的衣袖:“主人,我们离那疯女人远一点儿吧。去别处看看怎么样?”
段非拙点点头。他们在广场上转悠了一圈,叶芝对这个村庄的五朔节习俗很感兴趣,坚持留下来围观村民们装饰五朔节树。阿尔也是小孩子心性,由于是第一次出远门,对什么都好奇得不得了。一棵枯树都能让他流连忘返。段非拙则觉得无聊,便一个人回了旅馆。
他跟老板娘打了个招呼,径自走上楼。之前他只在放行李的时候来过一次自己的房间,现在全然不记得哪间房是自己的了。
好像是在走廊右手边的第二间,也有可能是第三间。段非拙先走向第二间,试着推了一下,没想到门居然没锁,应声而开。
房间里有人。
正对着房门的位置摆了一只木浴盆,有个人正背对着他坐在浴盆中。
虽然看不见那人的脸,但仅凭背影段非拙就认出了他。
湿漉漉的银发顺着肩头流泻而下,漂浮在水面上,犹如满池月光。
——是z。
目睹别人洗澡的画面,这太失礼了,段非拙急忙低下头盯着地板。但那惊鸿一瞥还是让他看到了一些不该看的东西。
z裸露在外的肩背上刻着一道又一道旧伤疤。
层层叠叠的伤疤仿佛某种刺青,爬满了他的身体。
他脊背的中央突兀地镶嵌着一条金属脊骨,随着他的动作,椎骨一张一合,末端刺进血肉之中。
哗啦一声。
z站了起来,回头冷漠地望着他。
两朵红云飞上段非拙的脸颊。
“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我进错门了!”
他急忙关上门,推开旁边的房门。那才是属于他的房间。
他扑倒在床上,心脏剧烈跳动。他看到z在洗澡,z会不会杀人灭口啊?
但是比起自身的安危,他更在意的是z的身体。z不仅四肢,就连脊椎骨也……
明明是那么美丽的一个人,身体却伤痕累累。就像是在无声地宣告一则真理: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是完美无缺的。
咚、咚、咚。
缓慢的敲门声响起。
“谁?”段非拙惊得跳了起来。
“我。”z说。
“你……有什么事?”
“开门。”
段非拙犹豫片刻。z是来杀他的吗?如果是的,那何必敲门?以z的力量,直接破门而入就是了。既然他礼貌地敲了门,说明他没起杀心吧?
段非拙跳下床,小心翼翼地打开门。
z站在门外,只披了一件白色浴袍,湿漉漉的银发披在肩头,仍在往下滴水。凌乱的刘海间露出一双红宝石般的眸子。
“你都看见了?”他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