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荏苒,转眼已经八月初,树上有些叶子的绿色已经渐渐被浅黄侵袭,慢慢蜕变成了一页时光的记忆,禹州城里开始有了一点桂花的香味,鼻尖萦绕着,若有若无,除非用心去闻,方才能感受到那一绺浅浅的香。
禹州女学门口停着两辆马车,皆是清油帷幕深掩,侧面帘子也拉得严严实实,看不到里边坐着的人。
顾敏拉住顾得欢的手,千叮咛万嘱咐。
“在外头要好好照顾自己。”
“娘,我知道呐,您就放心罢。”
顾敏拿出一个荷包,拎在手里颇有些分量:“你且拿着这个,京城那边少不得要花钱,若是要打点什么的……”
顾得欢解开荷包口子的丝绦,一抹亮白颜色闪过。
“娘,我不用银子,够花了。”
这次去京城,禹州女学包吃包住,简直是公费旅游,美滋滋。
前世她参加奥赛的选拔,学校里还收了两百块的杂费,那可是她从牙缝里挤出来的钱,单单从这点来看,禹州女学完胜那个XX附属中学。
而且,昨晚为了给她们鼓舞士气,魏山长还给她们许诺,谁要是能夺第一名,奖励银子一千两。
顾得欢听了并不动心,这个第一名只是个画出来的大饼,定然吃不到。
魏山长又继续公布奖励条件,榜眼奖五百两,探花两百。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她相信只要自己银子奖励到位,这五位弟子不会不奋力拼搏。
顾得欢把那个荷包推了回去:“娘,真的不用给银子……”
这点银子拿去京城打点,怕是只够塞给那些看门的,要贿赂评委,那差得可不是一星半点。
“得欢,娘真的不放心。”顾敏眼睛里闪着泪花:“这么多年来你还从未曾离开过娘身边,这次去京城,来回差不多得二十多日,叫娘如何放心得下。”
顾得欢伸出手,抱住了顾敏。
顾敏并不知道,她的女儿早就离她而去了,陪伴在她身边的,是另外一个人,来自另外一个世界的人。
虽然顾敏不是她的亲生母亲,可顾得欢心里已经认定了她,她的亲妈哪里比得上顾敏对她这般一心一意的好,她既然代替了那个可怜的小女孩享受这片亲情,那也要代替她孝顺她的娘亲。
“娘,你好好保重,我一切都会好好的。”
此刻的顾得欢很动静,她眼眶湿润泪眼朦胧,一种浓浓的离别之情几乎让她要冲口而出“爱老虎油”,可忽然间又清醒过来,用力拥抱了顾敏一下:“娘,你别刺绣到这么晚,等我从京城拿了好成绩回来,女学会有银子奖给我,咱们就拿这银子去开个小绣坊,不用把绣品寄售到苏州去了。”
顾敏被她这话逗得露出了一丝笑容:“你可说得轻巧,须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顾得欢昂首挺胸:“不仅魏山长,就连京城白石书院的山长大人都赞我有这份实力。”
“你呀……”
顾敏叹了一口气,抓紧了顾得欢的手:“能够得奖更好,若不能也无妨,只要你平平安安便好。”
禹州城谁人不知她的女儿要代表女学去参加京城大比了?女学里那么多学子,魏山长偏偏就挑中了她的得欢!就算京城拿不到好成绩又如何,至少得欢已经在禹州城里算拔尖儿了的——再怎么着,也比那个沈玉儿要强了千百倍!
女儿有了出息,顾敏心中得意,自己吃的苦总算是有了回报,现儿尝起来甜丝丝的。
此时,就听马蹄嘚嘚作响,一辆马车朝女学这边飞奔而来。
车厢壁用的是素白色蜀锦底色,暗色的波纹上绣了一幅游春图,淡蓝色的天空绿色的田野,灰白江水之侧,有几匹马在草地上踟蹰。
“哎呀呀,总算是来了。”
站在顾得欢身边的莫愁兴高采烈的拉住了她:“得欢,坐我的马车。”
黄娘子赶紧制止:“莫大小姐,得欢需得与我们一块儿走。”
莫愁有些不高兴:“大家都是一块儿去京城的,我找个人陪都不行么?到了京城以后我先送了得欢与你们一块儿去住的地方,这也耽搁不了什么时间。”
“这……”
黄娘子有些为难,看了看不远处的魏山长:“只怕山长大人不会答应。”
“我与山长大人去说。”
莫愁甩了甩衣袖,飞快的走到了魏山长身边,未几,开开心心的回来了。
顾得欢从她脸上的笑容就知道她成功了。
虽说魏山长强调女学一视同仁,但实际上怎么可能做到一碗水端平?莫府作为禹州最有名气的人家,魏山长自然要给莫愁几分面子。
“我们走。”
莫愁笑嘻嘻的拉着顾得欢的手爬上了马车。
京城离禹州不算特别远,但毕竟这个朝代没有现代化的交通工具,靠着马车行走,摇摇晃晃的也得七八日才能到。
莫愁拉了顾得欢和童挽琼两人与她共乘,莫家的马车宽大,三个姑娘加上贴身丫鬟白芍绿意,也不算挤。
“我就爱和你们俩说话,蒋大小姐她们有些无趣。”莫愁吃着蜜饯,笑眯眯的,就像一只偷到了糖吃的小老鼠,特别可爱。
蒋红英宋俐灵和龚雨珣都是出自禹州城的大户人家,她们的家世与莫愁相似,所见所闻言谈举止也很相似。同类之人呆在一处便不会觉得有什么新鲜,而遇到和自己生活完全不同的人,通过她们了解到不同的生活,自然更加有趣。
一路上顾得欢受到莫愁的照顾,吃得好住得好,完全没感受到车马劳顿,到了京城的时候,她自己感觉还胖了些。
到达京城将近中秋,京城女学已经将学生们都遣散回家。
中秋佳节自然是要与家人团聚,更重要的是,很多人家借着中秋为自家女儿择婿,少不得要让她们回去,躲在帘子后偷偷的看一眼未来夫婿。
然而京城女学并未因为学生回家而冷清,此刻正是热闹时分,因着大周各地州郡的女学前来参加京城大比的姑娘们都统一住在京城女学。
“好多的马车啊。”
童挽琼掀开马车侧窗帘子,看了一眼女学大门,不由得喊出了声。
顾得欢凑过去看了一眼,也被这阵势唬了一跳。
门口的那块地坪里,密密挤挤的停放着不少马车,堪比前世的停车场,只不过那块场地停的都是汽车,此刻眼前见着的是无数马匹,地上还有一坨坨的马粪。
“我住在朱雀街我舅舅府里头,你们若是得空可以去那里找我玩。”
莫愁向顾得欢和童挽琼告别,有些依依不舍。
“你有空也可以来找我们来玩,”顾得欢冲她挥挥手:“那些贵人府第,岂是我们能进得去的?即便是进去了,万一不懂礼数冲撞了贵人,我们可吃罪不起。”
莫愁眼睛骨碌碌转了一圈:“既然你不愿意过去,那我来找你们。”
童挽琼看着那辆辘辘远去的马车,叹息一声:“莫大小姐真是好家世,京城里还有亲戚,还是侯府这种大富大贵人家,她以后定能嫁得很好……嗯……我觉得她可能会嫁给她那个表哥,生得很俊的那个表哥。”
“各人都有各人的命运,何必羡慕别人?咱们只要过好自己这一生就够了。”顾得欢安慰她:“我与你一样,都是和母亲相依为命,在别人眼里看起来我们甚是可怜,但又有谁知道我们与母亲在一处时的快乐?”
童挽琼想了想,点头道:“没错,确实如此。”
两人相视而笑,携手走向了禹州女学的马车。
京城女学果然气派不凡,从整体布局到细节,都比禹州女学要精致不少,极大的前院里建造了一座大殿,三出三进的院子,主殿供奉着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
顾得欢迈步跨过门槛,一抬头就见着一尊金光闪闪的佛像,坐在莲花之上,慈眉善目嘴角微扬,双手合十于胸前,似正在为众生祈祷。
佛像前有一个大香炉,炉中有极粗的几柱香,白色的烟雾袅袅,不住的朝上边飞升。
香炉前有一排排蒲团,不少年轻姑娘手持着香烛正在跪拜。
“我们拜一拜观音菩萨罢,让她保佑我们心想事成。”童挽琼兴致勃勃的走到左侧的功德箱那边,捐了些香火钱,功德箱之侧的尼姑给了她一封香,她拿了走到一个蒲团前边,倒头就拜。
顾得欢站着看了看,这时候蒲团已经被占满了,她正准备离开,功德箱那边的尼姑却招手喊她:“施主,你且给大士上三炷香罢。”
“我……”
顾得欢抬眼看了一下那个尼姑,忽然却愣住了。
尼姑的眼里有一束精光出现,渐渐向她逼近,几乎让她无处遁形。
顾得欢有片刻迷茫,感觉到自己忽然坠入一团云雾,正在朝深不见底的悬崖掉落,身边有“哗啦啦”的风声。
好像有哪里不对,就如前世她落水的刹那,耳边正是这种诡异的响声,平静中的一点异响,格外清晰。这次是要坠落到何处?顾得欢心中恐惧,眼前闪过顾敏的一张脸。
不,她和顾敏相伴十年,母慈子孝,她还不想就这样失去这份温情。
顾得欢咬了咬牙,收拢了心神,努力提了一口气,朝上猛然一跃,顷刻间那幻境全然消失,她双手按在功德箱上,全身虚弱。
“师太,既然要我给慈悲大士上香,还请将香赐我。”顾得欢凝神聚气,冲着那尼姑笑了笑。
那笑容,真真是艳若桃李,胜过春风。
“姑娘好面相。”
瞬间,尼姑灼灼逼人的气势忽然消弭,就如潮水涨落,只是弹指间的事情。
她笑吟吟的望着顾得欢:“姑娘,贫尼看你面相不凡,能否进内室说话,让贫尼好好给你看上一看?”
顾得欢笑着行了一礼:“师太青眼相加,得欢岂敢不从命?还请师太带路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