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知舒小小声呼唤:“你过来。”
等人到跟前了,他示范地原地蹦了一下,“你这样……”
到了县衙门口,盛尧是小秀才,所以被放了进去,乔知舒和孙家奴仆却只能是在外面候着了。
乔知舒和孙家奴仆在墙外转来转去,小家伙也着急呢,他最近也主意渐长,被‘小神童’这个称号给捧的。
蹦完又小声解说:“你踩着我,看看里面的情况。”
日暮时分, 盛尧一左一右领着两人疾步在县城中心街赶路。
孙家随从:“前儿才请了大夫, 夫人又有喜了,小的也没敢回去乱说,想着您是秀才爷, 能和县太爷见上一面,这才奔着您来了……”
大庆朝自开国以来,延续了前朝‘开中制’的政策,也就是朝廷手握食盐专卖特权,吸引和促使商人输粟运粮去边地, 商人这样换取盐引,朝廷保证边疆所需。
“当时有十来个茶农们茶叶销不出去,便一齐去县衙找县太爷,想问个清楚什么叫《茶引制》, 谁知有那么些泼皮竟然动起了手,衙门发生□□,所有茶农都被抓了,累得咱老爷也进去了……”
小舅娘有喜了?盛尧疾步往县衙走, 脚步不停, 问得仔细:“衙门因何缘故扣押我小舅?”
“今年五月春茶制成,可往年的老主顾们是一斤都不敢买, 说是朝廷在各个州府设立了茶马司,从今往后茶叶交易也纳入开中制内,要根据《茶引制》进行交易, 可他们小商小户弄不到茶引, 还被提了茶税,所以无论如何是买不了新茶了……”
小舅孙鸿润和其随从一同被关县衙了, 来搬救兵的人先去了县学,没找着盛尧,听县学的人说盛绍元一家在县城上开了家香雪甜糕的铺子, 他才又忙往铺子赶路,果然找到了小秀才。
虽然现在天下安定,但是饿死的也不是没有,茶农辛苦一年却卖不出茶,茶叶不比粮食,折在手上还填不了肚子,这不是逼着茶农一家老小去喝西北风吗?再一听县太爷不给主持公道,一个个也是怒急攻心,这才动了手。
“嗐,一群蚍蜉,妄想撼动大树,每人挨了三十板子就安生了……”
“可不?大人早交代过,闹事的茶农只管打!听说府城那么些大老爷也照样挨屁股板子……”
“诶哟,使不得,表少爷您踩着我,您轻。”孙家随从一个大老爷们吓了一跳,没见过这样傻的表少爷。
乔知舒张了张嘴,低头看自己的小鞋面,对比之下,对方的脚好大呀。
“好吧,我最近吃的不多,铺子里忙,我应该不很重!”
县衙院子里有马厩,有兵器架,有两个手持刑杖的官差在聊刚刚进去的秀才爷。
“这回来的是县太爷的生员,估计是要放人了。”
“那不也吃了板子?”
“挨了打才知道疼,要我说这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这些个茶农家里不定多殷实呢。”
……
乔知舒皱起眉毛,跳下地后摸了摸自己的屁股,看着孙家奴仆道:“你身上可有银子傍身?”
那人点头就开始掏腰包,“表少爷可是要打点一二?不过,我之前试过了……”
“不是我要。”乔知舒摆摆手,“你去雇一辆马车来,记得让铺一层厚褥子。”
“是!表少爷心细如针,我真是愚笨竟还需要提醒。”那人拢好衣领,看着瘦小矮矮的乔知舒,不太放心,“那表少爷我去了?您、您可千万别丢了。”
乔知舒嗯嗯点头,“我不走开,这里是县衙门口,安全的。”
于是孙家随从几乎是一路小跑去驿站叫马车了。
***
大概又过了两刻钟,乔知舒才终于等到了盛尧搀着满头冷汗的小舅出来了,身后跟着个迈不开步子的随从。
“小舅!”乔知舒也过去搀扶孙鸿润,一边对盛尧说:“哥哥,我让人去叫马车了,去了有一会儿了。”
“好。”
孙鸿润阴着脸,有些死气沉沉的,什么话也没说,或许此时他满脑子都是一家子如何过冬?采茶农、炒茶工的工钱又要去哪处寻?孙家只有他一个劳动力,上有老下有小,年年产茶,富足却不富余。
子嗣稀薄是生在这个朝代的悲哀,家中缺少劳动力不说,遇上什么事,也没有兄弟姐妹能福祸相依。
蹋哒踏哒……
马蹄踩在地面的声音和车轱辘滚动的声音传来,暂时地停顿了一会儿,待人都上了马车,又‘蹋哒踏哒’从县衙门口离去。
等回到孙家宅,已经是深夜。
孙家人老少都睡着了,舅娘陶氏也因为怀着身子,近期嗜睡,所以没有等丈夫归来。
于是盛尧将孙鸿润扶去书房床上趴着了,孙鸿润让他俩也快去歇息,自己要独处想想办法。
***
二人回到自己的房间,盛尧取了火折子燃灯,背对着乔知舒道:“我去打水。”
乔知舒已经去开了柜子抱被褥出来铺床了,“嗯。”
两人就好像回到了龙井村一般,水打回来后,一起洗了脚,盛尧腿长将木盆挪远了,才躺下。
乔知舒挨着哥哥,夜冷井水更凉,他的脚丫子冷冰冰的,钻进被窝就将脚挤盛尧腿间捂着。盛尧常骑马,县学时常有蹴鞠活动,所以他不是那种一门心思只读书的白面书生,身强体壮,身上什么时候都热烘烘的。
盛尧抬手将他搂住了,在黑暗中,用低低的声音道:“七月盛夏你也这样畏冷,以后吃饭不许挑姜丝出去。”
乔知舒伸手环着哥哥的腰,暖舒服了,闭眼装死。
盛尧好气的隔着被子拍他的背。
乔知舒这才嘟囔:“山上冷呀。”
“那也不许浪费。”盛尧坚持,他其实只有来孙家才会和乔知舒一张床,龙井村里有乔知舒的小竹床。
“没浪费呀,哥哥不是吃了么?”乔知舒在盛尧腿上蹭蹭脚汲取温暖,因为姜丝夹给哥哥,哥哥会吃掉,所以他才允许自己不吃讨厌的姜丝的嘛。
“……”盛尧不想说话了。
但又不服,所以换了个话题,“我今日跟县丞大人聊了几句,茶叶滞销一事不简单。”
乔知舒抬起小脑瓜,在黑暗中睁眼,只能仰视到盛尧的脸部轮廓,眉骨隆起,鼻梁高挺。
“县丞大人怎么说?”
盛尧:“大人说不存在弄不到茶引一说,只要拿上银子去茶马司,多少茶引都有。大人没有撒谎的必要,一直以来和小舅交易的茶商,必定有问题。”
“说起商人……”乔知舒带歪话题,有点儿炫耀的小意思,将开业那场闹剧说给盛尧听,“……帮我们解围的那个伯伯叫万成器,听人群的说他是州府的万太平商号二东家!”
盛尧在黑暗中挑了挑眉,微微抬头看小家伙,抬起一只手兜了兜他的小下巴。
赞许道:“你向来早慧机灵,和你讲道理你总能举一反三。这事就是靠你讲道理摆平的,你为人君子,自然就有君子同你交好,所以你又能从万二东家那里知道‘无商不尖’的典故,将来这个也会为你解决其他遇到的问题。”
乔知舒嘻嘻笑,被夸了没有不开心的,哥哥教他做一个君子,他做到啦。
盛尧:“万事无绝对。睡吧,明日去听听小舅怎么说,若真是一帮无奸不商的,咱们也好早做应对。”
“嗯!”乔知舒蹭了蹭脸蛋儿,抱着哥哥的腰闭上了眼。
盛尧将手收回被窝里,搭在粘人精的背上,闭着眼睛酝酿困意,即将入睡之际,左眼皮子却突然跳个不停……
***
县城里,香雪甜糕铺子。
这夜小岗儿被娘亲抱在怀里,吃完酒楼还哄睡觉,答应了他睡着也不走,他就缩在娘亲的怀抱里睡着了……
方荷半夜她感觉有个滚烫的东西贴着自己,她惊醒来摸了摸,是岗儿发热了。
“岗儿?”方荷迷迷糊糊哑着声音晃了晃小儿子,发现小儿子浑身发烫,她急急忙忙下床点灯。
岗儿脸色如常,但是嘴唇发白,困难地张着嘴拿嘴呼吸……
房间里一阵乱糟糟的脚步声,方荷袍子披在身上,一边跑出二楼露台一边喊:“绍元!绍元!岗儿发热了!快去慈安堂叫大夫!”
方荷心口扑通扑通,尖着嗓子把后坊的人都叫醒了,让打冷水,也让备热水。
“快打水上来!岗儿发热了!”
一时间,后院里各个屋子的灯都亮了起来,伙计们烧炉给盛岗熬药,还有脑子转得快的,掌着灯笼去追盛绍元大东家了。
糕铺后院一阵手慌脚忙,慈安堂的大夫也终于来了,他还没睡醒,被扯着跑了一路,这会儿是清醒得不能再清醒了。
此时,盛岗额头上覆着湿布巾,小身子也被娘亲用井水擦洗了一遍,体温没有再往上升了。
大夫给盛岗把了脉,又按了按盛岗的小肚子,面色极为凝重。
有小伙计去端了药上楼来,大夫看了眼却不让喂。
“从前的药已经不起作用了,不必喂了。”大夫从药匣子里拿了个小药瓶,倒了一粒药丸,“先吃牛黄丸,今夜派人守着他,务必要退温。”
中医里常说‘稀里糊涂牛黄丸’,意思就是烧的稀里糊涂就吃牛黄丸管用。
方荷握着儿子的小手手,心疼不已,“大夫,我儿这是怎么了?这几日一直好好的,前儿抱着在外面走了两圈都无事的,今夜去溯阳楼回来也都好好的……”
大夫一脸严肃:“病人乃肺痨热损,观其腹部隆起就知病症,我方才按了按,肺生虫,腹积水,水不排,遂病者不生。”
病者不生?
方荷只觉得眼前黑了一瞬。
盛绍元:“怎么会呢?我家长子不是时常请您去给号平安脉吗?”
虽然大夫有定期去盛家给盛岗把脉,但是有的病,不到晚期号不出来。就拿这个病来说,盛岗肚子还没这样大的时候,他只以为小孩儿肠胃不通,所以乔小先生就开始盯着孩子拉臭臭了。
“孩子在龙井村时,肺经虽一向虚弱,但无异动。”大夫又接着说:“病人刚搬到县城那日,乔小先生找我去把脉,也没看出病症,想来是吸了这浊气吐不出去,孩子不该来县城啊,唉。”
方荷再也绷不住,大哭了起来,她甚至开始自责起来了。
盛雪也惊愕不已,还是盛绍元冷静问道:“那我儿可还有救?”
大夫摇了摇头,“后天染病,拔掉病根儿尚有一丝回天之机,娘胎带出来的,越长越疾,如今,实无力回天,参芝续命已是多活了几年了。”
“待孩子温病褪去,吃好喝好,不忧不惧,由命罢。”
“啊……”方荷猛捶胸口,崩溃的大哭,“儿啊,都是娘对不住你,早知会让你这样遭罪,娘就不该把你带来这世上……”
盛绍元连忙去搂着妻子。
方荷纤细的手紧紧揪着他的锻袍,“绍元,让我去,我要跟着岗儿……让我去吧……啊……”
盛绍元搂着妻子,眼睛也红了,这个庄稼汉子也不知道怎么办,只能安慰道:“荷娘,我们还会有儿子,我们再生一个儿子就是。”
方荷呜咽摇头,发丝凌乱,我见犹怜。
十月怀胎,虽说都是亲生,但是没有任何一个孩子可以代替另一个,再生一个也无法代替岗儿。她悲痛的是没给岗儿一副健康壮实的身子,悲痛的是一意孤行将岗儿带来县城,更难过的是县城十日,没有做到对岗儿的承诺……
盛雪叹了口气,想开口劝母亲,却又不知如何说起,说上辈子弟弟在三年前就没了?说这是弟弟的命?她说不出口……
方荷哭的无法呼吸,晕厥了过去。
盛绍元只好抱起妻子回房,大夫也背上药匣子跟着下去了。
后半夜,盛雪熬红了眼睛守着小弟,不停地将布巾过凉水给小岗儿降热。
所有人都回房间了,除了母女俩,有继续睡的盛岩,有守着妻子睁眼到天亮的盛绍元……
***
第二日鸡鸣,天边露白。
乔知舒率先醒来,他钻出被窝伸了个懒腰,见哥哥闭着眼睛还在睡,他打了个哈欠,睡眼惺忪的倒盛尧身上了,脑袋隔着被子压在盛尧肚子上。
盛尧惊醒,坐起身了还在猛喘气。于是乔知舒彻底醒了,连忙坐起身来,“哥哥痛么?我、我没睡醒,没注意力气……”
盛尧呼了口气,抬手捏鼻梁,“是你这狗皮膏药,我以为做了个黑梦,醒来却什么都不记得了。”
“嘿嘿……”乔知舒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乖乖爬下床去将自己和盛尧的衣裳铺在床上,两人一起穿衣。
穿好衣裳,盛尧去端昨夜的洗脚水出去倒,让乔知舒把被褥收柜子去。
“今夜得回县城,答应了岗儿明日他睁眼我就出现,他说不想在县城了。”
乔知舒惊讶:“啊?岗儿不想住县城了么?他没同我说过……我、我太忙了,只天黑才能抱他玩儿一会儿。”
盛尧:“那他应当只是梦到奶奶,想奶奶了吧。”
乔知舒转身回去叠被子,“我也想奶奶啦,那今晚就回去陪岗儿,明天早上回村去。”
盛尧应了声,出门去倒了洗脚水。洗漱完,二人一齐去了书房寻小舅。
***
书房里,随从给孙鸿润打了水洗漱,然后就出去了,留他们三人在书房商议。
盛尧先开口,将他和县丞大人的对话说与小舅听。
“……县丞的意思是,茶商去茶马司购茶引即可自由交易,不该去闹衙门。”
孙鸿润常年跟茶商打交道,被衙门收拾了一顿后,他原本一腔怒火在朝廷的,但经过一夜的思考,他有了其他的想法。
孙鸿润:“他娘的,这帮奸商给我们上套了,我跟他们打了十来年交道,还有什么想不透的?这帮孙贼是终于有了借口压茶价了!”
盛尧马上就听明白了,昨天和县丞大人聊完,其实他也觉出猫腻来了。
他分析道:“小舅的意思是,这些茶商借着朝廷新建立的《茶引制》,串通一气不收茶,茶农卖不出茶去衙门闹,事关朝廷,衙门不敢闹大,所以仗刑茶农小事化了。”
“届时,茶农投状无果,等下去,新茶搁置成陈茶更卖不上价,最终一定会让利给这些商人。”
孙鸿润趴着扭身看盛尧,眼里的赞许十分明显,“不错!小舅没料到你小子,竟然也这样精通商人内活儿。”
乔知舒半睁着眼睛显得很呆,因为听的一知半解,此时还挺茫然的。但是听小舅夸哥哥,他知道哥哥说对啦!
他哼了一声,“当真是无奸不商!幸好哥哥看穿了他们的把戏,那哥,我们要怎么将茶叶卖与他们啊?”
盛尧大方一笑,“为何一定要卖给他们?”
孙鸿润这次是直接佩服小外甥了,他朗声大笑:“不错,商人不仁,必将自食恶果,我宁愿让一分利给东县,给西县,也不要傻立于他们股掌之间!”
盛尧也正有此意,“伤筋动骨一百天,小舅,这趟就让外甥前往吧,把你得力的人借给我,我得去趟东县。”
东县在另一个方向,从上井村过去,距离和回县城是一样的。
“你去?你要做何?”孙鸿润不解。
“旬假结束的时候,长姐回家了,勤着劳作几日又回东镇了,问她什么也不说,我担心。”
孙鸿润想到外甥女那个赌鬼丈夫,也是头疼,遂同意了。
“也好,那你便代小舅买些礼物送去。你这趟若和东县谈成了,小舅往后就往东县跑了,也能时常顾上莺姐儿。”
盛尧点点头,“外甥也是这个私心。”
待盛尧和乔知舒出了门,孙鸿润还一脸喜色,妻子陶氏端着早饭来看他,见他脸上带笑,也跟着松了口气,问他笑什么。
孙鸿润:“尧儿长大了,思维缜密,行事沉稳,你是不知道!我们谈起商人之事,他把那些商人的心思摸得透透的!”
“是吗?”陶氏坐在丈夫身边,素手拨了拨丈夫稍显凌乱的鬓角,“只盼我肚子里的是个小汉子,将来能像尧儿一样为你分忧。”
孙鸿润撑起身子,伸手盖上陶氏微微隆起的腹部,“只要不闹你,都好。”
陶氏羞红了脸。
***
天色彻底亮了起来。
盛尧和乔知舒也喝完了早粥,二人领着昨日那个随从,叫茅尖的男子一同下山,三人两马,朝东县去。他们去找东县最大的曹家茶号的大东家,曹忠义。
与此同时,香雪甜糕铺子门口来了一位麻衣老和尚。
他不停地在叩门,铺子还没开,还是后厨里给盛雪做帮工的人跑去开了条门缝儿。
“可是要买……大师若要化缘,待天亮了再来吧,糕点还在锅里,”
老和尚合掌,“阿弥陀佛,贫僧寻人,这里可是盛岗的家门?”
……
这位后厨帮工回去跟盛雪说了一声,盛雪取下围布往铺子门口去,听了老和尚说出盛岗的名字,忙把人迎了进来,带去二楼盛岗的房间。
闻讯而来的还有盛绍元和盛岩,方荷晕过去之后半夜醒了,这会儿还在睡。
看到奄奄一息的盛岗,圆通大师双手合十:“阿弥陀佛。”
“出家人守五戒,言出必行。日前受到贵府小施主的馈赠,贫僧回到禅寺代为盛岗小施主给佛祖上香,香入炉则灭,取出则复燃,乃佛祖显灵之兆。”
“凡尘污浊,盛岗小施主无法在这市井存活,幸有佛祖垂怜,希望小施主能皈依我佛。”
盛绍元眼里重新燃起了希望,前朝有过病弱的皇子出家保命一说,不过他要确认一下,“大师的意思,我儿还能活过来吗?”
圆通大师:“病因起肺,肺病交攻,地大不调,这市井之气不利其生,若能隐于世外,或可生还。”
从未谋面,却能说出弟弟的名字,没碰弟弟,却能说出弟弟的病因!
盛雪瞳孔放大,她缓缓靠近老和尚,声音微微颤抖,“敢问大师,人……真的能死而复生吗?又为什么能?”
圆通大师转动身子,面向盛雪,细细观其面容,语气波澜不惊:“人能转世,世有轮回,总有它的原因。施主且记,万物于镜皆为空。”
盛雪捂着怦怦跳的心口,所以自己重活了一世,也是因为佛祖垂怜吗?难道她是被佛光照耀的人吗?
“敢问大师法号,出家何处?”她全然没听进去圆通大师最后那句话。
圆通大师:“贫僧出家卧龙禅寺,法号圆通。”
盛绍元听到这里,内心的挣扎终于有了一个结果,他去抱起已经不再发热的盛岗,递给了圆通大师。
盛绍元跪下地去,双手合十磕头,“佛祖慈悲为怀,多谢圆通大师救我儿一命。”
……天大亮,圆通大师怀里抱着一个小孩童,脚步稳健离开了香雪甜糕。
盛绍元起身,对盛岩和盛雪两兄妹交代:“你娘醒了,就说岗儿没了,已入土安葬。岗儿的病从未好过,痛一时也好过在她心里有个念想,时不时割她的肉!”
盛岩心疼娘,但是和盛岗不亲,所以自然是同意了。
而盛雪面上点了点头,心里却感恩道:多谢佛祖垂怜,赐我新生。
……
岗儿被大师抱走的时候,盛尧和乔知舒正骑马朝东县赶。
到了曹家茶号,伙计一听是孙家茶园户,知道是来卖茶的,并且有三百斤之多,便谨记掌柜的交代,直接领了二人出了铺子,直奔曹院见曹大东家。
乔知舒还是第一次进入这种建筑布局精良,又富有民间素雅风韵的大宅,就连游廊都铺满了砖石,七晕八绕终于到了曹家中堂。
坐着等了好一会儿,终于见到了曹大东家。
曹忠义听了盛尧的自我介绍,和来意后,道:“唉,茶马司刚设立,我家这门槛都快叫踏烂咯,实不相瞒,盛秀才您来之前,我已经接待了三家茶园户了,不是刻意叫你们等,实在是得擦把脸才能见人。”
盛尧脸上挂着浅淡的微笑,“曹东家经商有术,曹家茶号在江州可谓是商邑翼翼,四方之极,我小舅对您是万分钦佩,故此让我前来。曹东家事务繁忙,晚辈当是等得的。”
“哈哈哈,瞧瞧,瞧瞧……”曹忠义笑着和掌柜夸赞盛尧,“这秀才爷就是不一样,这一席话说的我这心里啊是真舒服!你孙家的茶叶我要定了,多少都吃得下!不过这价格?”
“曹东家见笑,晚辈也是第一次谈商,若有说的不对的,但请指教。”盛尧留了一手,“散茶在我们县城是十八至三十六钱,新茶三十六,陈茶一十八。”
曹忠义和掌柜的对视了一眼,瞳孔微缩明显是不满意,但是圆滑的很,干笑了两声:“秀才爷您可知,朝廷为什么设立茶马司?六年前匈奴和津继位称王后,向西进击拿下马治,近两年不时出兵侵扰边界,食盐开中已经不能满足边疆所需,所以朝廷才设立了茶马交易。”
“如果我收下您孙家三百斤新茶只摆在铺子里卖,我卖不完。可我若收下卖去边疆,您这价于我,毫无赚头,呵呵呵。”
盛尧装作不懂经商的门道,谦虚地问:“怪晚辈短见了,那依您只见,这价格该如何商定?”
曹忠义笑了笑,先铺路,“上井孙家的高山云雾茶也是十几年的老茶园了,曹某在东县嗅过茶香,这么说吧,摆在江州,不出挑,也没差,我若收了,那一定是往边疆送的,若价格上没有个优势,跑一趟下来,赚来的钱还不够伺候马匹的。”
曹忠义打量盛尧的表情,缓缓道:“我的意思呢,秀才爷多多少少得低于咱这江州的价不是?让个两分、三分利的,您看?”
盛尧表现出纠结为难的样子,直接无视对方试探的三分利,问道:“三百斤新茶,曹东家当真有三百斤的茶引?”
曹忠义笑得谦虚没说话,他家掌柜一脸骄傲:“自然,曹家茶号您放心,多少银子都拿得出,咱们东家是不愿当官,不然捐个官都使得,更莫说是打点茶马司,多买几张茶引票子了!”
盛尧面上不显露,但心中郁结,这商人都敢将行贿公然宣之于口,**至此,
衬得十年寒窗的读书人,像是个笑话……
又一盏茶的功夫,盛尧:“实在只能让利一分,若曹东家同意,今年年底的冬茶同样让利一分,若为难,盛某也正好要去州府科考……”
曹忠义见盛尧一开始面上犹豫为难,此时眼神很是坚定,以为自己压到低价了,再一听盛尧想去州府寻买家,连忙圆下话来了。
“那就一成,说好了,年底的冬茶也让一分利卖与我曹家,掌柜的,去拿文书来……”曹忠义端起茶盏向盛尧示意一干为敬,“曹某就喜欢和有学识的人打交道,祝愿盛秀才科考高中!”
……
最后商定孙家茶园户让利一分,三百斤新茶曹家全收下,盛尧代为签字,明日曹家茶号就上门奉上茶引。
乔知舒又跟着涨了见识,只觉得哥哥太厉害了,什么事都能在哥哥的掌控之中完成。
……
出了曹家院,两人走在街上。
乔知舒兴奋极了,“哥哥,我看得分明,曹东家给了他家掌柜一个赚大发了的眼神!”
盛尧也很有成就感,一路昂首挺胸,但笑不语。
还是小舅的随从茅尖说:“那他自然是赚的,一分利听着少,可若是三百斤加在一起,那可就多了!”
乔知舒猛点头,“嗯嗯!”
盛尧看见包子铺,牵着乔知舒道:“只喝了些茶水,你应当也饿了,但我还想顺路去探望长姐,咱们午饭就吃几个肉包吧,等回了家,领着岗儿咱们再好好吃。”
盛莺恰巧就嫁在了东镇,她夫家在镇上开了一间伞铺。
乔知舒点点头,懂事地说:“我吃馒头就行,肉包给小萝花带去。”
盛尧捏了捏他的细手腕,“吃酒楼的银子哥有的是,买包子只是图省时,争取探望过长姐之后,赶在天黑之前回小舅家。”
这样啊,乔知舒哦了一声。
“那给小萝花带几个肉包吧,长姐说她能走了,怕是饿的更勤了。”
想到那个肉乎乎的小外甥女,两人心中一片柔软。
他俩允了茅尖儿去逛逛东县,一起去给小萝花买了好些吃食,赶去姐夫家的伞铺。
***
到了门口,却见铺门紧闭,门上牌匾也不翼而飞,心中有了不好的预感……
跟隔壁的掌柜打听了一番。
对方说:“隔壁东家赌钱,把铺子输出去了,至于他们一家?好像是搬去包衣巷了,前儿我家伙计说,见过那家小媳妇挨家挨户收脏衣服去洗……”
盛尧又惊又怒,果然又赌钱了!“请问伞铺何时输出去的?”
隔壁掌柜回忆:“嘶?约莫是月前吧?反正一直在输,有时半夜都能听见老太太哭,哭了得俩月了。”
乔知舒喃喃自语:“所以,上次长姐归家,竟是因为家中发生了这样大的事。”
盛尧咬牙:“我就知定是有了变故,她三缄其口应当是恐会误了我科考。”
二人谢过,急匆匆找去包衣巷。挨家挨户一番问寻之后,终于是找到了盛莺家,脏污破败的院墙,午后安安静静的,只有院子里晾衣杆上铺满了衣服。
院门没锁,领他们来的小孩儿说:“直接进去就行,她家不锁门的,她一直在洗,时常听不到叩门。”
盛尧看着这脏乱差的小院子,十分心疼长姐,推开院门大步迈了进去,正好迎面对上拖着瘸腿,一只眼睛无力睁开,还泛着青紫,且一脸死气沉沉,抱着污黑木盆的盛莺……
乔知舒小跑上去接过长姐手上的木盆,心疼地轻声问:“长姐,这、是谁打的?”
盛莺看到两个弟弟,第一时间是转身躲避,不是诉苦……
她这个反应,乔知舒心里咯噔了一下,长姐这个动作是在保护哥哥吧?
盛尧这时候气在头上,他声音扬起,有压抑不住的愤怒和心疼,“我问你,谁打的!是不是他?”
一个有了夫家的女子,终日呆在家宅,除了被家中人动手,再无其他可能了!
但盛莺眼睫抖动,躲闪不已,试图赶弟弟走,“别问了,快回去!快回去!下个月你就乡试了,你别管那么多行吗?”
盛尧点点头,“行,你不说,我去问他。”
说完就要越过盛莺进屋。
“回来!别去……”盛莺连忙扯着他,“两夫妻气急了,哪有不动手的……你快回去!再过一月你就要科考了,盛尧你给我懂点事儿行不行!”
她这个举动,更是让盛尧难受不已,他寒窗苦读,在父亲眼里,没有能卖糕点赚钱的盛雪有出息!
最疼爱自己的长姐,怕影响自己,忍受畜牲毒打,在其身边委曲求全,只怕影响他科考!
然而……官场**,变法说来就来,他一个读书人,竟然不如一个商人,商人只要银子够,永远能在变法里生存下来。
饿死的只是茶农,和茶农的家人。
积压的不满在这一刻爆发。
盛尧吐了一口气,抬手褪去身上的秀才文人袍。
乔知舒抓着盛尧的胳膊,又急又慌:“哥哥!你要干嘛呀!”
盛尧没控制力气,用力推开他,将长袍重重砸向地面。
“知舒,你只管保护长姐。”
他像一头凶恶的狼王,眼眸寒光露出凶意,浑身上下冒着热气腾腾的黑雾,进到屋内,找到躺在床上酣睡的男人,随手拿了张板凳就砸了上去……
“啊!!!”屋内传来陌生男子凄厉的惨叫。
板凳落地的声音传来,接着一个衣衫不整的男人跑了出来,板凳应当是砸了他的腿,所以他脚步踉跄,而人高马大的盛尧轻易就追了上来。
男子被盛尧掀翻在地,刚晾的衣裳将地面打湿,有一小汪泥水。
“畜牲,喜欢断人腿是吗?”对着男人的腿一脚接着一脚的猛踹。
“喜欢打眼睛?”掐着男人的脖子,对着眼窝一拳又一拳!
“尧儿!快住手!”盛莺尖叫一声,拖着腿要去拦发疯的弟弟,被乔知舒抱着了。
盛莺的婆母拿拐杖去打盛尧,“闯我家宅,殴打我儿,来人,快来人报官,报官啊!”
盛尧一把扯下拐杖往畜牲身上招呼,拐杖打在人身上发出沉闷的声音。
盛莺的婆母被吓到,连忙后退,哭着喊:“来人啊,杀人啦!!!”
盛尧恍若未闻,他将家暴姐姐的男人揍了个半死,揍得他惨叫连连,揍得他一只眼睛流着血,揍得他置身污泥之中起不来,揍得他断一条腿赔给长姐……
盛尧喘着粗气,“知舒,去把小萝花抱上,我们回去。”
说完他走到姐姐面前,背过身去俯身示意盛莺上背。
“长姐,我们回家。”
盛莺捂着嘴痛哭出声,她没借到钱,她男人一开始只是骂几句,久不见她娘家人上门,确定了她这是没了娘,爹不爱,娘家没人会来给她撑腰,所以才动了手,肆无忌惮,越来越狠。
她也是终于明白了,娘家没有厉害的能给撑腰,嫁出去后,婆母只会给她委屈受,而跟着婆母长大的丈夫,是无条件站婆母这一方的。
被这样残暴对待,磨灭了、耗尽了她原本就因为是包办亲事,所以对男方本就没有的好感……
弟弟为她出头,她看着畜牲也被断了腿,心中是有了畅快之意,但是马上就联想到弟弟的功名而熄灭了。
盛莺大哭:“怎么办?你这往后……你可怎么办啊?你这混小子,你怎么这样冲动!”
盛尧没说话,看他表情,丝毫不悔,拧着眉瞪视地上打滚的泥人儿,似乎是没打爽,还想往死里打!
而乔知舒也进屋抱起已经被惨叫声吓醒了的小萝花,两岁的小萝花不认识他了,但是女娃娃被吓傻了,所以很轻易被抱了起来。
于是盛尧背上盛莺,乔知舒抱着小萝花,拾起地上脏污了的秀才外袍,二人带盛莺离开了这阴间地狱……
***
雇了一辆马车,自己的枣红马也在前面帮着拉车,随从骑着马带路。
车厢内,盛尧搂着长姐的肩膀,“哭什么?那样的畜牲哪里值得长姐留恋?”
盛莺靠着弟弟的肩膀,心下是又感动又难过,“婆母定会报官,到时候你再回不去县学了……你这孩子,这样冲动,今后可如何是好啊!”
小萝花两只小手捧着肉包子递到娘亲面前,小女娃声音娇嫩,“娘,啊……”
盛尧捏了捏小外甥女的脸蛋儿,“你自己吃。”
乔知舒再一次将油纸包递给盛莺,盛莺为了安抚女儿,总算是伸手接了过去,她也不吃,就捧着放在腿上,眼泪止不住。
盛尧垂眸看着油纸包,不知道在想什么。
过了好久,乔知舒才听盛尧说:“县学怎会回不去?报官又如何,衙门也不是不讲道理的。”
不打回去枉为人弟,打回去此生都解气。
024
孙家随从原本焦急烦躁的心情瞬间消化了,确实有被体贴到,他咧了咧嘴,弯下腰去,示意表少爷上背。
乔知舒确定了对方的笑是愿意的,才放下心踩上肩去,两手轻轻扒着院墙,探起小脑袋。
他转着脑袋看县衙院墙,最后小步跑去墙角冲孙家随从勾了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