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地板上残留了几滴拖地时留下的水渍,父亲再次对我恶语相向,这已经是这些年来的第无数次,无论我在做什么,只要他在,定会在旁指手画脚吹毛求疵,我忍无可忍,顺着直往上涌的怒气,一把甩开手中的拖把,准备跟他大吵一架。
原本坐在沙发上的母亲马上紧张地站了起来,着急地不停朝我使着眼色。母亲的这串动作对我来说早已烂熟于心,这些年来,我知道父亲的心脏不好,但身体不好并不是任意对家里人宣泄坏脾气的理由和借口。每当父亲找碴挑事的时候,母亲小心翼翼的样子总让我难受,儿子和丈夫,对她来说都是无法偏向的一方,相对于父亲,她更希望我这个儿子能理解她的苦处。
母亲恳求的眼神无法让我视而不见,她只想好好平静地过日子,我还没有能力让她离开这样的生活环境,唯一能做的,就是忍一忍,让她能相对安静地把日子过下去。
放开握紧的双手,转头看了眼情绪越发激动,骂声越发难听的父亲,心里除了气愤,更多的是悲伤。曾几何时,儿时的偶像竟在岁月的蹉跎下,变成了这样尖酸刻薄的样子。
记忆中的父亲,少年得志,二十出头便在外贸进出口公司当上了经理,领着一众比他年长的公子哥儿,干着人人羡慕的清闲高薪活。
八十年代全国的开放口岸就寥寥几个,外贸进出口公司在当时是红极一时的国有企业,加上父亲年轻有为意气风发,怎一个狂字了得。
奶奶最爱干的事情就是在阳台边晒着太阳边遥想当年,那些来求父亲办事的人是如何赔着笑脸提着东西把家里的门槛都踏破了,只求父亲能给行个方便,要是谁能请动父亲去饭局,那对请客的人来说可谓是天大的面子了。
奶奶的话中全是做母亲的自豪,末了看了眼现在只知道躺在沙发上看电视吃零食的儿子,叹了口气。
父亲当年不可一世的时候我才三四岁,这些大人间的富贵荣华,全是从奶奶的嘴里听到的。对于还是小孩的我来说,最直观的感受,莫过于逢年过节,家里堆成山的海参大虾,杂物房里的两个大冰柜装的全都是吃不了的鱼虾蟹肉,更别提客厅柜子里一开门就往下掉的烟酒糖茶了。
好在家里的亲戚不少,家里放不下的,在过期前全都转送给各家亲戚了,父母都在人人羡慕的好单位上班,爷爷奶奶也有清闲不累的工作,那个时候的家里,过的是蜜一样的日子。
我是家里的独子,得宠自是不必说,父亲应酬多经常不在家,我们虽然住在一起,但照面的次数并不多。早上我起来的时候他还在睡,晚上我睡着了他才回来,家里吃饭时一般只摆放爷爷、奶奶、妈妈和我的碗筷。
当时虽然爷爷还在,但爸爸是家里收入最高的,俨然是名副其实的顶梁柱。不知父亲是在单位里领导做惯了还是想在我这个儿子面前树立长辈的威严,在我的记忆中,他总是很少言笑,而我也因为年纪小加上交流少,跟大多数的孩子一样,在心里对父亲总是有种畏惧。
因为是独苗,爷爷奶奶把我惯得不像话,夏天吃西瓜要把里面的瓜瓤给盛出来才给我吃,洗好的草莓放在我的碗里,上面还撒上厚厚的一层白糖,然后放进冰箱冻成又冰又甜的冰糖草莓,好让午睡起来的我能用勺子一口一口地挖着吃。
记忆中的父亲,虽然不太苟于言笑,但因为生活的顺意,让他对家里的人和我这个儿子,一直是耐心而含蓄地疼爱着。我依然记得小时候骑着父亲的脖子看大象时的快乐,和无意中弄花了他最贵最好的白衬衣时的忐忑,母亲温柔的照顾,爷爷奶奶无限的溺爱,父亲又不会真的对我严厉,那时候的我,觉得自己大概是这世界上最幸福的小孩了。
可惜好景不长。
随着经济体制的改革,父母和那个年代的大多数人一样,被迫从体制内的铁饭碗分流下岗,在再就业的大潮中被呛得半死不活。年轻时在好位置上得意,相信好日子还在后头的他们怎知这变革说来就来?虚度了光阴荒芜了技能,高的职位需要真材实料,低的位置又抹不开面子,再就业简直比登天还难。
父母的同时下岗,拉开了我青少年时期的黑暗序幕。
那个时候,满大街似乎都是失业者。大家不是正在托关系找熟人走后门,就是正在托关系找熟人走后门的路上,父亲从要职上下来,为了重登高峰,下了血本花了重金,赔着笑脸请客吃饭送礼塞钱,能做的都做了,能送的都送了,可结局还是一样。
于是,在三十多岁的人生里遇上此生第一次低谷的父亲,又开始喝到半夜才回家。此时的我正是对拼图和模型有着狂热的喜好的年纪,家里到处都是唉声叹气,我便早早吃完晚饭,把大人的纷扰烦恼都关在自己的房门外,跟一屋子心爱的模型汽车待在一起。
小小年纪的我每次要组装新模型,都像一个神圣的仪式般,洗干净双手,把模型部件一个个从模板上拆下来,再分别把各个部件有毛边的地方用砂纸细细打磨光滑,胶水剪刀等工具在固定的位置上待命,这才开始对着图纸边研究边安装,整个过程满是兴奋和快乐。
为了延长这种快乐,我简直不忍心组装得太快,每个部件都是仔细磨好才慢慢刷胶,装好后的玩具我还会给它们贴上炫酷的拉花,让它们显得更加与众不同,就算在一众一模一样的模型中,也能一眼就看出我那个做工精良、外表帅气的作品。在我小小的心里,能组装出比别的小伙伴更棒的模型是一件特能耐的事情,但这事对于家里的大人来说,狗屁不是。
为了不招来麻烦,每次摆弄模型,我都是以学习为借口,关上房门,才小心翼翼地把它们捧出来,而且还要随时注意门外的动静,一有风吹草动就迅速把东西收好,正襟危坐装作在认真看书的样子,来人看我认真看书,也就快速地掩门出去了。
我房间那一面墙的书架上,摆满了各类科目的各种辅导书,但我最常看常摸的,还是最左边上的那八个自己组装的小车模型。每天晚上我坐在写字台前,眼睛就不由主在地瞟向左上角,满意地看着各种形状的小汽车模型,它们多漂亮啊,把它们放在书架的边上真是太委屈了!
我竖起耳朵,爷爷奶奶在客厅正雷打不动地看新闻联播,母亲不知干吗去了,反正我学习的时候她也很少进来。我放心地把模型一个个拿下来,仔细观察,慢慢把玩,越看越入迷,从第一个到第八个,虽然我每次都组装得很仔细,但随着经验值地增长,后面组装的还是会比刚开始组装的要细致,看着几乎算不上瑕疵的瑕疵,我绞尽脑汁,想办法如何把这些不足改装成独一无二的亮点。
在我正用画笔全神贯注的往模型上画彩绘时,房门被“砰”的一声推开了,满身酒气的父亲一手扶着门框站在门口,心血来潮地想要看看他儿子努力认真学习的模样。
“你在干什么?”
我吓坏了,颤颤巍巍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手上还拿着画笔和第一个组装的推土车。
“玩!我让你玩!”他不由分说,冲过来就把我手上的推土车和画笔一把抢去,狠狠地摔在地上。
看着心爱的模型碎成无数瓣,我又气又怕,几乎很少哭的我,在父亲的暴力面前放声大哭了,出声就像催化剂,让兴头上的父亲越发来劲了,为了教育我这个“玩物丧志”的儿子,他喷着酒气,表情狰狞,示威似的把我桌上其余的七个模型,一个个在我面前慢慢地扭碎扯烂,然后再像对待垃圾一样,把它们都摔在墙角。
“哇……”我不可抑止地放声大哭,心里的委屈和愤怒潮水一般汹涌澎湃。
“不准哭!以后再让我看到你玩这些东西,我见一次摔一次!”父亲瞪着红眼,指着地上的碎片对我警告道。
等他被母亲劝走,我默默泪流蹲在地上,把地上的碎片一个个捡起来,小心翼翼地把它们装进吃完的空糖盒里,我不知道父亲是用何种心情来毁掉我所有的心爱之物,那一刻,十几岁的少年心,也跟着这堆碎片,变成了一片一片。
再见了,奥迪双钻,我的伙伴。
第二天周末,睡到日上三竿的父亲在午饭时又指着鼻子教育我,“我是为你好,让你整天就知道玩这些没用的!看你考的破分数,你以后考不上大学找不到工作,你就喝西北风去吧!”
因为父母的下岗,家里的所有人都赞同父亲对我的教育,没人在乎一个孩子的失落和沮丧,那天以后,我跟父亲之间的对话越发少了,除了偶尔生硬的问答,再无其他。
收入少了,开销依旧,父亲毕竟才三十多岁,虽然遭受打击,但看有人在下岗后成功下海,并能自在遨游,便开始雄心勃勃地也要筹划着要自主创业大干一场。
爷爷常说,有钱要想没钱时,但意气风发的父亲从不当事,从来都是有一分花两分的主,工作这些年根本没攒下一毛八分。为了让儿子重新站起来,奶奶拿出了多年的积蓄,给父亲的创业提供了启动基金。
父亲的重新振作给这个小家带来了希望,年少的我虽然不知道自主创业的分量,但却莫名地被家里向上的气氛和全家一心的努力给感染了,连带着在学习上也有了干劲。
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
在国营单位的十来年,只学会吃喝应酬的父亲重新开始为自己的小工厂招人拉单的时候,才发现世道已经变了,酒桌上已经谈不下生意,饭桌上也要不回欠款。
还没能撑过第二年,小厂子就被库存和坏账拖垮了,奶奶的十来万打了水漂,那是家里所有的积蓄,整个家里变得前所未有的紧张低落和捉襟见肘。全家只能靠着爷爷奶奶的工资生活,这是父亲人生中第二次跌倒。这次,他算是看透了,认定自己就是最惨的一代,什么坏事惨事都让他们给摊上了。他觉得社会出了问题,人心也出了问题,他不干了,也干不了了。
理想没了,生活还要继续。
母亲放下心态,找了份文员的工作,工资虽然微薄,但至少家里有三份收入,唯一不再干活的,就是父亲,他觉得社会欠他的,看谁都不顺眼,更是觉得谁也看他不顺眼。
父亲贱卖了厂里几乎还是全新的机器,手里有了点余钱,在大多数人还骑着自行车和摩托车的年代,他把四个轮的捷达开回了家。
奶奶很生气,这是她攒下的钱,但花钱的人又是她唯一的儿子,所以事情就这么无可奈何地过去了。
刚下岗那会儿,爱面子的父亲很少再跟以前的同事朋友联系,特别是那些有背景依旧混得不错的前同事和下岗后自己创出新天地的老朋友。现在买了车子,只要一有人约,他便会开着擦得锃亮的捷达,一副事业有成的样子潇洒赴约。但每每回来,喷着酒气的嘴里不是骂着社会不公,让那些远不如他的人都春风得意,唯有他还潦倒地在泥潭里挣扎。
我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进入了高中。
自从彻底不干活后,父亲的心脏反而越发不好了,这些年因为这病再加上更年期的合法理由,我们全家都在忍受着他日益加重的坏脾气,我受不了他的无故找碴和莫名责骂,宁可住校也不愿回家。回来的次数少了,父亲似乎觉得我在故意以此来表达我对他的不满,每当我回来,他总要变本加厉地在我身上找事。我年轻气盛,不愿意成为他宣泄脾气的垃圾桶,气不过也会顶上一两句,这时的父亲定会勃然大怒,把原来快结束的责骂又加倍升级,不把全家搅得鸡犬不宁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不干活的父亲靠着爷爷奶奶和母亲的工资生活着,爷爷的身体越发不好,父亲就在家里负责做饭买菜顺带照顾爷爷。当同龄人在外面呼风唤雨的时候,他却窝在家里围着锅台为家人煮饭做菜,每思及此他便感叹自己被家人连累导致现在的一事无成,一有鸡毛蒜皮的事必定闹得天翻地覆,让所有人知道他心中的不满。已经快成年的我暗暗告诫自己,一定不要成为父亲的样子。
我大学毕业,在几百万的求职大军里翻转腾挪,深深体会到赚钱的不易,好不容易找了个能糊口的工作,没到月底就开始月光。母亲怕我吃不好,给我寄来钱,这些年的艰苦生活,让当年不知柴米油盐为何物的母亲,也学会了紧紧手年年有。
拿着家人省吃俭用攒下的钱交了房租,我生出一种无能的难过,二十好几的大小伙子,有手有脚确赚不了钱。这种烦闷和压抑,让我越发烦躁,似乎一点点不顺心也能让我爆发,这样的感觉,越发像当年郁郁不得志的父亲,设身处地地想一想,一个七尺男儿,却要靠父母和妻子的工资生活,这是怎样的一种心情?
我忽然就理解了他的暴躁。
我理解他的心情,但不代表赞成他的做法。我告诉自己,一定不能像他一样。我努力工作,从最低最苦的位置开始,一步一个脚印,慢慢有了起色,从不再用家里的一分钱到开始往家里寄钱,我用了三年的时间。
过年回家,父母都苍老不少,看到同龄人还在呼风唤雨,父亲依旧埋怨这个社会抱怨自己的时运不济。我小心翼翼地拿出当年被父亲摔坏的那堆模型碎片,没有时间抱怨,我要用自己的双手,去把摔碎的生活,重新粘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