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光加入第五伦麾下的第一个建言,在他们沿着舟船搭建的浮桥过河后便起了作用。
这师尉大尹田况当真是铁面无情,让蒲坂关的官吏严格按照《津关令》来检点第五伦携带的士卒人数。这法令本是前汉初年的,当时是,中央仅有独有三河、东郡、颍川、南阳,自江陵以西至蜀,北自云中至陇西,与内史凡十五郡,除此之外全是诸侯国,从刘邦、吕后时代起,出了关,俨如敌国。
而关中对待关东来客也是盘查严格,不过这法令在汉武帝真正实现大一统后,渐渐松弛,可如今关东赤眉绿林复叛,遂又被重新拎了出来。尤其是这蒲坂关,在田况控制下,倘若没有符节和诏令,河东那边休想有人过来,商业和人员往来几乎已经中断,一切以军事为先。
万脩低声对第五伦道:“故而去年吾等欲借道此地前往东方,遂被田况阻挠,不得不从更难渡的上郡走。”
更别提,这田况当时还直接向朝廷告了第五伦一状,认为他与更始将军幕僚勾结,更改旧部行军路线,心怀叵测,若非恰逢成昌大败消息传来,王莽不得不倚重第五伦,在朝中五威司命配合下,这刁状恐怕就成了。
所以今日过着关,切勿心存侥幸,为耍小聪明而坏了大事,第五伦很喜欢报隔夜仇。
在盘点清楚第五伦还真真只带了八百人后,关吏也无话可说,只能放行。只不知日后第五伦若以今日十倍、百倍的数量渡过津关,这些田况的亲信又会是何种表情?
第五伦是在临晋城见到田况本人的,师尉大尹府其实在常安,郡城则在栎阳,但为了提防东方,田况遂移至此地。
田况年纪大概是第五伦的两倍,年近五旬,但眉毛却很奇怪地白了,胡子则是黑的,这奇怪的面相让第五伦印象深刻。
他置酒与第五伦相见,一照面先是感慨道:“维新公真是年轻啊,果如人言,为官者如积薪耳,后来者居上。”
喝了几口酒后又似开玩笑地说道:“君命召,不俟驾行矣,但维新公却好大的架子,陛下久召而不至,居然还要带兵入关。”
第五伦不以为忤,也不想得罪人,只道:“只是为了方便率军平乱罢了,一切都是为了扫清贼寇。”
田况却不打算放过第五伦,又追问他打算如何平定叛乱,第五伦皆以机密为由拒绝回答,惹得田况很不高兴:“赵括至少还能高谈阔论,莫非维新公胸中实无破敌韬略?”
这份敌意莫名其妙,但田况确实是有能力却不太会做人,否则怎么会在青州干得好好的被“升官”回来了呢?
也难怪田况心中不平衡,对比二人经历,简直不要太像。
我练兵,你也练兵。
我打赤眉,你也打赤眉。
我使得贼寇不敢入青州,你使得流寇绕魏郡而走。
我跨州连郡,你也跨州连郡。
唯一的区别就是,第五伦胜利以后拼命藏拙,恨不得王莽注意不到;而田况小胜一场后,居然主动上书请朝廷不要派将军东征,说王师只会捣乱,不如将青徐两州全交给他,准保恢复安宁。
这也导致二人境遇大相径庭,田况为新室官吏十多年,还只是个“探汤侯”,入朝为官,名为升迁,实则是收权。而第五伦先为州牧,又得封上公,如今更被王莽寄予厚望召入京师,即将统领大军。
田况想破头都想不通,相似的功勋,只差了短短两年,为何际遇差别如此之大?
第五伦遂笑道:“善饮者无赫赫之言,吾用兵如何,不出数月,探汤侯自能知晓!”
……
经过这场不太愉快的小宴,让第五伦看清了田况此人,收回了那些打算“离间”王莽和田况的话语——他能告一次状,就能告第二次。
堂堂封疆大吏,曾阻赤眉不敢入青州,若不愿西行,家眷也不在常安,直接反了,王莽都奈何不得他。然朝廷一封诏令,田况就孤身一人入朝,这份毫不迟疑,这份至今不悔,这份还想争着为朝廷效力,看来眼前的人,才是真正的大新忠良啊!
而宴席上陪坐一旁的王隆亦告诉第五伦:“探汤侯是在嫉恨伯鱼啊,听说皇帝亦曾召见过他,倘若伯鱼不来,这南征偏师之帅,非田况莫属!”
第五伦顿时了然,于是接下来穿行于师尉郡的路上,第五伦遂用心观察其田况的辖区。
师尉郡和第五伦的老家列尉郡,合在一起,就是汉朝的“左冯翊”,各辖十县,而师尉郡前临沙苑,后枕浒冈,密迩河中,常为孔道,有洛水穿行,是战国时秦、魏争了上百年打出狗脑子的“河西”之地,也是从关中东去冀州的必经之路。
虽然田况情商极低下,但他昔日能力阻赤眉却绝非侥幸,不得不说,师尉郡在其治下确实被管得井井有条,近年来关中盗贼频发,独师尉安定。是因为田况给豪强大姓放了权,使其自练乡兵,又多派督邮亲信巡视郡中,管得服服帖帖。
“田况治师尉一年有余,他虽是外籍客吏,却颇得本地人望,豪强拥护,振臂一呼,可聚万人。”
这田况,俨然是自己回程时的一大绊脚石啊。
一时间,第五伦只如芒刺在背,开始思索是否有什么“非军事手段”能解决田况之患。
四月下旬时,他们已经深入了师尉郡,两条平行的大沟渠出现在千里沃野上,这便是郑国渠和白渠,将泾水、洛水这两条关中干流连接起来,使得中间原本干旱缺水的地域也得灌溉,得良田万顷。
是故当地民谣唱道:“田于何所?池阳谷口。郑国在前,白渠起后。举锸为云,决渠为雨。泾水一石,其泥数斗,且溉且粪,长我禾黍,衣食京师,亿万之口。”
第五伦亦久闻郑国渠、白渠之畔的富庶,粮食亩产远超他处,天下的粮仓是关中,关中的粮仓是两渠,若非他们,以关中这开发过度越来越贫瘠的十一之地,如何能养育十三之民?
但这次途经时,第五伦看到的却是不大一样的景象。
立夏小满,雨水相赶,旱地里粟苗青青,须得追肥;去年种下的宿麦穗子开始发黄,再过一个多月就要收获了,灌溉不能停,还得赶着不断和人抢食的麻雀,都是需要很多人力的活。
可田间地头,却鲜少看到青壮劳力,农忙的主力军反而是老弱妇孺,都弯着腰努力锄草,拎着重重的桶给沟渠灌溉不到的地方浇水,勺着家里打来的大粪,希望土地恢复肥力。
“青壮都被大司空征走了。”王隆连连摇头,告诉第五伦:“虽说是两户、三户一丁,可勿要忘了,这十多年来,先有西海之役,而后是匈奴、句町,加上与赤眉、绿林作战葬送的十几二十万,关中早就空了。”
连王隆他们家,列尉第一大姓邛成侯府,都被勒令交出部分青壮和奴婢徒附,才能凑够人数,豪家尚且如此,小民更逃不过徭役。
而凑了几十万大军,他们总要吃饭吧?在年景不太好的情况下,朝廷又一次开始了伐匈奴前的訾税与加租。
“去年一共才加了三次,今年才到四月,已经加过四次了。”早一步得知第五伦即将归来的消息,宗族里专门负责跑商的第四咸遂来到栎阳来迎接,一照面就向第五伦哭诉今年以来日子之难熬。
春天的时候,朝廷开始强行征用农民的耕牛以补充运输工具,中家为此遭受重创,连临渠乡诸第都被征走了许多,严重耽误春耕。
入夏以来,屡屡加租,又剥夺了农民手中渡过青黄不接时期的陈年米粮,逼迫得有些人提前一个月就开始收割宿麦。
“官吏还振振有词,说各家各户吃粮的主力青壮,都在军中了,家里何必还要留那么多粮食?”
第四咸如此诉苦,但临渠乡诸第已经算沾了第五伦的光,朝廷暂缓对他们宗族中人丁的征召,且留着给第五伦统领去宛城与绿林交战。
虽然破了些钱粮,义仓义钱被掏空不少,但至少人还在。
五月初一没几天了,第五伦也不回长陵,只来了次“过家门而不入”,直接带队从东渭桥抵达渭南鸿门大营,这儿是王邑那几十万人剩下的营房,后至的各地壮丁也将在这个地方汇合,交给第五伦统领,起码也会有三四万吧。
第五伦看着这熟悉的地方,不由想起自己四年前初入行伍,在此接手猪突豨勇的事,而当年不少老兄弟,诸如臧怒等人,依然跟着他,可也有许多人,死在了犹如地狱的壮丁营中,再也看不到明天的太阳。
四年已毕,但类似的惨剧依然在不断上演,或许是时候,让这一切结束了。
也是在这,第五伦再度接到了皇帝的诏令,由王莽最信任的宦官,中黄门黄业前来宣诏,他满脸含笑,对第五伦毕恭毕敬。
“陛下知维新公至,颇为欣喜,维新公且将部众留于鸿门,随仆入寿成室,谒见天子!”
……
地皇四年四月底时,常安城寿成室中,皇帝王莽亦已知晓第五伦抵达关中的消息。
“所携吏士确实不多不少,连第五伦以及仆役私从在内,正好八百!”
听着来自师尉郡蒲坂关的绣衣直指使者禀报,王莽稍稍松了一口气,对第五伦的那点怀疑暂时打消。
见自己寄予厚望的将军按时抵达,王莽心中不由重新高兴起来,决定要再给第五伦一点奖赏,好让他卖力征兵,配合大司空剿灭前队的叛贼,与僭汉帝名号者!
“第五伦东指则反虏李焉破坏,御河则逆贼迟昭平靡碎,此乃新室威宝之臣也。”
于是,王莽遂对一旁的公卿说道:“予听闻,第五氏祖上亦是田氏之胄。”
“始建国年间,予曾大赏同姓,天下姚、妫、陈、田、王五氏,凡虞舜之后者,皆列为皇亲,何以竟将第五伦家漏了?”
王莽的想法真是拍脑袋就来,他笑道:“予欲赐第五伦为宗室戚属,更其名曰‘王伦’,何如?”
……
PS:有事,略短,第二章在18:00,会长点。